第103章 立夏(一)(第6/9頁)

“受些閑氣算什麽?”

呂世鐸沒有反駁,捋了一把胡須:“在撫台大人,藩台大人的眼皮子底下,咱們這些日子查幾個綱總,查幾個鹽場,幹的那是釜底抽薪的事,抽的還是這二位大人的薪,若是一著不慎,被他們拿住話柄,那便是砍頭的重罪。”

“但您是堂堂正正的慶元巡鹽禦史,本就有監察鹽政,糾舉不法的之責,”陸雨梧略微按了一下衣袖底下的手腕,“您遵的是大燕律,無論是藩台大人還是巡撫大人,譚駿這樣的馬前卒死了,他們明著是不能插手鹽政事務的。”

呂世鐸點點頭,擡頭望見門外飛雪連天:“這麽多年來,每逢朝廷清理慶元鹽政,便要換下一批鹽政官,他們都跟譚駿一樣,是馬前卒,是可以隨意清洗的棋子,而真正掌控整個慶元鹽政的,卻偏偏是在鹽政之外,與鹽政無關的慶元提督學政孟蒔,是慶元布政使丁冶,至於咱們這位巡撫大人,他亦是白蘋中人,他不過是選了一條大多數白蘋人都會選的路。”

呂世鐸說著,再度看向陸雨梧:“死多少個譚駿也換不來慶元鹽政的天朗水清,只要鹽政這潭水還在,天一下雨,水就會變渾。”

“我亦從未盼望什麽天朗水清。”

陸雨梧知道呂世鐸話中深意,慶元鹽政幾乎占了大燕一半的稅收,只要它還是大燕的錢袋子,不論如何清理鹽政,這潭水也不可能一勞永逸地清下去。

“祖父有個侍弄花草的雅好,我燕京家中不少花草都是他忙裏偷閑親自侍弄的,”陸雨梧抿了一口藥茶,又說,“他時常修剪一些雜枝,但那些雜枝經過修剪,過一段時日後,多少還是會長出一些新芽來,但祖父不厭其煩,長得不好的,他依舊會及時修剪掉,如此一回又一回,花木生得愈加整齊漂亮。”

“這世上本沒有真正的天朗水清,你我能做的,不過修剪而已。”

呂世鐸聞言,心中只嘆,他雖才四十來歲,心卻早已遲暮,遠不如這個後生心中光明,所謂修剪枝蔓,亦如縫補一張萬丈大裘,以一針一線,不斷縫補破碎的清明。

明知今日縫補,來日依舊會破,但他依然要重復著做這樣的選擇,這絕不是意義全無的事,這是清與濁的博弈,是世存萬物的真理。

“你我這回是將那些枝枝蔓蔓的修剪狠了,”呂世鐸說著這樣沉重的話,卻露出今日唯一的一個笑來,“鹽場上那些人交代出來的東西,夠我寫好幾個折子的了,藩台大人,撫台大人知道你滴水不漏,今日便連番找我探口風,威逼利誘都用盡了,不過他們有些話倒是說得很對。”

呂世鐸看向他:“如今燕京正是風雨飄搖,人心惶惶,東廠抓了好些從前跟東宮有些關系的人,聽說沒一個出來的,你雖與東宮無關,但如今那五皇子姜變在大樊舉事造反,皇上本就想讓你死,說不準什麽時候你我踏錯一步,不必聖旨過來,撫台定然先拿了你……”

“在他們拿我之前,我無論如何也得先參他們二位上官一本,不論皇上怎麽想,也好教天下人知道此二人上不能匡主,下不能益民,皆屍位素餐。”

陸雨梧倒是分毫不慌:“老金老何他們幾位綱總是捐過軍糧的,我不為難他們,他們這些年非但要給那二位大人送孝敬,還要幫著他們置辦,照管生意,投進去多少銀子也聽不見個響聲,自是有一肚子的苦水不敢吐,如今他們也算是將那二位大人的老底都交了。”

“可此時正是危險的時候,你讓何兄離開汀州,是不是……”

呂世鐸早就想說了。

昨日,何元忍便領兵離開汀州去借糧了。

“蕭祚那些反賊鬧得厲害,為護住附近村中百姓,防備反賊,何總兵堅壁清野,讓二十來個村中的百姓全部都躲進了城中,可如今東南大亂,汀州城中又才捐過軍糧,存糧根本不夠。”

炭盆裏火星子迸濺,陸雨梧目光觸及椅子邊紅紅的炭火:“是我向汀州百姓借的糧,只要我這身官服還穿在身上,我便不能眼看他們斷糧。”

他不止一次翻過府庫的記錄,捐軍糧那日,還有附近村中的老農走了很久的山路,只為送一袋糧米給西北的將士。

“即便是一輩子在田間地頭打轉的農人,他們有時也會擡起頭來看一眼天邊,他們也會關心邊境,那裏的蠻夷究竟有多厲害,咱們大燕的將士們什麽時候才能把他們趕走,萬霞關什麽時候才能重新屬於大燕……”

燭焰閃爍,映照案邊那枚碎成幾塊的玉蟾,他伸手將它拼湊完整,剔透的玉,裂紋猶如蛛絲:

“百姓純良,朝廷有負他們,而我既為父母官,便絕不辜負他們。”

到了三月,西北博州的夜還是冷得刺骨,軍營中守夜的將士們卻一個個肅容挺立,十足警惕,軍紀儼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