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立夏(五)(第6/7頁)

“當年因為一個杜元恕,慶元那樁貪腐大案鬧得太大了,非只是鹽政官,還牽連了慶元數名鹽商,因為先太子的授意,周昀查得極深極狠,牽連官員無數,直到鐘家出了事,先帝與先太子在幹元殿爭吵過後,先帝便將先太子禁足東宮。”

窗外雨霧朦朧,鄭鶩側過臉望向庭內:“那時,先帝秘密召見了我,我一介布衣,他偏偏召見我。”

“那個時候我便知道,這樁案子該結束了,不能再查下去了,而案子要收尾,必須要有一個收尾的人,我知道,鐘家全家的死,是針對周昀的一步棋,他是用來收尾的最好人選。”

“周昀伏法,鐘家冤案平息,慶元鹽政貪腐案的那一千萬兩銀子的帳,也可以就這麽稀裏糊塗地沉下去,沒有人再去追究,也沒有人敢去追究。”

“為了讓先太子從此案中抽身,所以我必須推周昀出去,也是那時,我與陳宗賢相識,陳宗賢自以為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他手裏,可他卻不知道他無論怎麽攪弄風雲,他本身仍舊是魚,先帝才是那個在岸邊俯瞰一切的漁夫。”

一千萬兩白銀是杜元恕謊報,鐘家滿門性命乃是陳宗賢親手所害,這一樁樁一件件,先帝都看在眼裏,但他沉默,但他故作不知。

冷眼相看。

因為西北需要這一千萬兩的軍費,因為達塔人死咬著博州邊境不放,一旦糧草供應不上,一旦戰馬補給不及,邊境就會被外敵破開一道口子。

周昀拼卻性命不要,一定要查清這樁案子,從一開始便不是先帝樂意看到的,先太子一定要在這件事上辨個黑白,也不是先帝想要的。

鄭鶩再度看向幾步開外,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從那麽小小一個孩子,長成如今這般芝蘭玉樹的學生:“周昀給我寫信,那一千萬兩銀子已經全部成了抗擊外敵的軍費,誰也追不回來了,誰也不能再追,為了讓先太子從這樁案子裏及時抽身,也為了大燕,他可以做那顆棋子,但請我……保住他唯一的女兒。”

“他擔心侯之敬抵不住壓力,果然侯之敬抵不住陳宗賢的施壓,將周盈時救走,卻又在南州變了心意……”

鄭鶩嘆了口氣:“所以我去求先帝,玉海棠也去求先帝,玉海棠千辛萬苦找來蟬蛻之毒,才終於讓先帝松口,願意留她一命。”

“但我知道,玉海棠也知道,若不是周昀以身殉道,在先帝心中算個忠臣,哪怕有蟬蛻之毒改變周盈時的容貌,將她變成另外一個人,先帝也絕不會留她。”

先帝雖體弱,心卻比常人要冷漠,那是一種常年身居高位,在高處深寒的冷意中鍛造出的冷血。

“就算周世叔什麽都明白,就算他什麽都甘願,那麽老師您就可以做那個推他出去的人嗎?”

陸雨梧看著他,他眼瞼泛紅:“是因為這個,祖父才不要您再做我老師是嗎?是因為這個,祖父才不許我與您見面嗎?”

到今日,陸雨梧終於讀懂祖父深邃而復雜的用意。

鄭鶩無法反駁,他沉默了好一會兒,說:“秋融,這世上的光明,一半是用黑暗去成就的,記得我與你說過什麽嗎?我這一生唯一的念想,便是開海禁,殺倭寇,通貿易,一味的閉鎖口岸,只會讓我們離整個世界越來越遠,這世上所謂的桃花源,實則根本不是什麽安逸寧靜之所,桃花源裏的人,是落後的人,是無法抵禦風雲變幻的人,只要它存在於世上,而外面的人終有一日會找到它的所在,征服它,占有它,再是什麽凈土,也都將變為焦土。”

“為了這個念想,我要輔佐賢明的君主,先太子便是那個賢主,為了保護他,我不介意自己半個身子站在黑暗裏,也不介意犧牲任何人,可我料想不到……我料想不到他會忽然去世,我更想不到,他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為。”

鄭鶩想起永嘉皇帝姜寰,又想起陳宗賢,他想起在他還沒有成為大燕首輔之前的某個夜晚,那時陳宗賢正因江州蝗災一事而身處風口浪尖。

是他親口對陳宗賢說的那句:“守宮求生,則斷其尾,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然後,陳宗賢拋出了他的妻女。

鄭鶩以為自己清楚陳宗賢的一切,就如同先帝總是靜默地注視著陳宗賢的一舉一動一樣,但無論是先帝,還是他,都被陳宗賢狠狠擺了一道。

先帝失去了他最看重的兒子,而鄭鶩失去了他真心侍奉的明主。

“這麽多年,”

鄭鶩忽然聽見陸雨梧的聲音,他擡起眼簾,看向那身著銀灰衣袍的青年,他衣襟潔白,那雙眼睛中有失落,有恍惚,他說,“我竟然什麽都不知道,祖父瞞我,您也瞞我。”

鄭鶩心中一刺,他一下站起身來:“秋融,無論如何,你都是我唯一的學生,你祖父親自將你托付給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