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立夏(五)(第5/7頁)

陳宗賢松弛的眼皮一動,他終於擡起眼,看向面前這個雙眼通紅的少年,半晌,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僅有一個女兒,沒有兒子,看見你那麽小,我也不知道為何就動了惻隱之心。”

“惻隱之心?”

驚蟄忽然笑了兩聲,像是聽見什麽笑話似的,他憤怒道:“因為你的惻隱之心,所以我這麽多年來便一直在對一個殺父仇人口口聲聲地喚著恩公!陳宗賢!你不虧心嗎!”

“我父親的屍骨在哪兒?你告訴我在哪兒!”

“在汀州白石嶺,和你師父在一處。”

驚蟄指節發顫,一下松開了他的衣襟,他眼中淚意模糊,顫聲:“連我師父,你也……”

“他知道的太多了。”

事到如今,陳宗賢沒有什麽隱瞞的必要了,他眼底只有深深的疲倦。

“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驚蟄哽咽地嘶喊著,從懷中摸出飛刀,卻對上陳宗賢那雙眼,這麽多年,他記得父親的仇,卻記不清父親的模樣,很長一段日子裏,是這個人在用慈藹的目光看著他,給他選最好的布料做衣裳,總讓他去府裏吃飯,給他錢買零嘴,管教他,關心他。

可偏偏是這個人,殺了他的親生父親和師父。

兩條人命沉甸甸地壓在驚蟄身上,讓他喉嚨發哽。

“我對你不好嗎?”

陳宗賢問他。

“在我心裏,”陳宗賢看著面前這個渾身緊繃猶如拉滿的弓弦般的少年,“我早就將你當成兒子一樣了,我從沒想過要害你。”

“別說了!”

驚蟄吼道。

他緊緊地攥著那枚飛刀,鋒刃劃破了他的掌心,鮮血汩汩流淌,而他渾然不覺,他只是往後退一步,又退一步。

這時,陳平想要趁機跑到陳宗賢身邊,然而他才一動,細柳的短刀橫擦過去,割破陳平的脖頸。

陳平捂著鮮血淋漓的脖子倒下去。

細柳轉身踢中陳宗賢的膝蓋,他倒下去的瞬間,細柳手握雙刀,刺穿他手腕,刀鋒在血肉中一轉,狠狠碾碎他的筋骨。

“啊啊啊!”

陳宗賢嘶喊出聲,臉頰的傷疤更加猙獰,他雙眼陡然布滿血絲,而驚蟄看著這一幕,他緊緊地攥著飛刀,閉起眼睛,眼淚順著眼瞼無聲滑下去。

陳宗賢渾身顫抖,他看著細柳,又去看牢門外,始終站在那裏,一言不發的陸雨梧,他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什麽?”

陸雨梧皺眉。

陳宗賢笑得嗆得心肺生疼,他猛咳了一陣,嗓音嘶啞極了:“陸雨梧,你以為你老師就清白嗎?”

陸雨梧臉色驟變。

陳宗賢又看向細柳,幹裂的唇繃出數道血痕:“周盈時,你是周盈時……”

“那你可知,還有一個人的手上,也沾著你爹的血?”

外面天色青灰,忽然下起了小雨,鄭鶩被永嘉皇帝姜寰拘在內閣裏久了,他與蔣牧二人又三番四次遭到斷水斷食的對待,他的身體一下子垮了,自新皇登基至今,他一直在家中養病。

家中只有幾個老仆,都不多話,鄭鶩一個人在書房中坐著,自聽見細柳與陸雨梧去了詔獄的消息,便讓人擺上來兩盞茶放著。

他面前擺著一卷翻開的書,但一盞茶的工夫過去,他仍然盯著那一頁出神,沒有要翻頁的意思。

“老爺,小陸大人來了。”

外面,老仆說道。

鄭鶩堪堪回神,反應了片刻,擡頭:“只有他一個人?”

“是。”那老仆低聲應道。

很快,老仆將陸雨梧請進了書房中,外面雨聲沙沙的,鄭鶩擡頭看他,他身上沾著濕潤的雨露:“我以為,細柳姑娘也會來。”

陸雨梧看向案幾上放著的兩盞茶,他的聲音裹了一分啞:“您知道她是誰?”

“知道。”

鄭鶩點頭。

“一直知道?”

“一直知道。”

書房中陡然一靜,陸雨梧轉過臉來,窗外淡薄的天光映照他那張蒼白秀整的面龐,他擡手握住茶碗,指節卻驟然收緊,茶碗一下摔在地上,“砰”的一聲,四分五裂。

“既然您早就知道,那您為何不告訴我!”

陸雨梧喉嚨發緊。

“只有她忘記自己,所有人都忘記周盈時,她才可以被允許活下去,為了保下她,無論是玉海棠,還是我,都必須守住這個秘密。”

鄭鶩坐在書案後,徐徐說道。

陸雨梧想起周世叔的《蘢園手記》,想起楊雍從明園舊人口中探查到的消息,他發現自己竟然從來都不了解自己的老師:“我從前竟不知,原來老師您與周世叔相識,非但如此,您還與先太子來往過,是嗎?”

鄭鶩唇邊浮出一抹苦笑:“我本是一個將死的罪官,除了你祖父,便是先太子賞識我,我原本已絕了再仕之心,但先太子賢明仁厚,對我這麽一個下過大獄,一身功名盡數被革除的罪官,竟也禮賢下士,三請四請,我是因為先太子的緣故,才會與周昀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