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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序進入了梅雨季,天空總是陰沉灰暗。
下雨的時候,特別容易想起她,因為這是她最喜愛的天氣。
沒有音訊的那十幾年,每當下雨的時候,
我的心仿佛在另外一個世界,離她很近。
雖然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哪裏。
印象中從沒跟她一起在雨中撐著傘漫步。
如果碰到下雨,我們會躲在雨打不到的地方,等雨停。
現在重逢了,又碰到雨天,我只想跟她在雨中走走。
從沒在她最喜愛的雨天裏一起撐傘漫步,也算是遺憾吧。
“下雨了耶。”我傳。
“我知道,也看到了,還被淋到。所以呢?”
“晚上出來走走?”
“我今天要加班。”
“噢,那改天吧。”
“不用改天,晚一點吧。十點左右。”
“好。”
沒想到九點半時,她傳來:
“下大雨,改天吧。”
“我好像已經習慣被你放鴿子了。”
“你不怕淋濕就可以,不要牽拖我的貼心。”
“拿傘就可以了。”
“好吧。我只是不希望你淋濕。”
提早五分鐘到她家巷口,拿了傘下車。
啊?雨停了?
我很不甘心,還是撐開傘,等她出現。
“沒雨了。”她下樓說,“撐著傘幹嗎?”
“雨隨時會下,撐著比較保險。”我說。
“所以你一定吃飽了。”
“嗯?”
“吃飽了撐著。”
“其實你很有幽默感。”我笑了笑。
我只好收起傘,跟她並肩走著。
雖然雨剛停,但梅雨季節空氣始終陰涼潮濕,雨也可能說下就下。
我的左手拇指輕放在傘柄按鈕位置,可以第一時間撐開傘。
沿著人行道走,地面又濕又滑,我常條件反射似的伸出右手想扶她,
但總是伸到一半便僵住。
“知道我為什麽最喜歡下雨嗎?”她問。
“因為你的脾氣跟雨有關。”
“嗯?”
“你常常打雷閃電。”
“我脾氣是真的不好。”
“沒錯。”
啊,我回答得太快了。
“抱歉,我白目。十幾年了還是改不掉。”我說。
“你說的是事實啊,又不是白目。”
“不,我該檢討。”
“你人很好,不必檢討自己。只有我該努力檢討自己。”
我開始流冷汗了。
以前如果她突然很溫柔地說話,或是說我對她太好、她對我很糟,
或是說她以後不要任性、脾氣會改、個性會改等,
我都會流冷汗。
我曾跟她形容,這叫屠刀式的溫柔,
就像拿把刀輕輕撫弄你的頭發,也許很舒服,卻讓人膽戰心驚。
“你是不是工作太忙?”我小心翼翼地問。
“沒。”
“壓力太大?”
“沒。”
“身體出毛病了?”
“也沒。”
“那麽你放下屠刀吧。”
“神經病。我要成佛嗎?”
聽到她罵一聲神經病,我松了一口氣。這才是正常的她。
“你總是不習慣我溫柔地對你。”她說。
“如果老虎溫柔地舔你的臉,還對你微笑,你會習慣嗎?”
“你就是要我兇巴巴的,常罵你就是了。”
“對。反正讓你罵是我的強項。以後請繼續,也請盡量。”
她笑了起來,很燦爛的笑容。
“其實你溫不溫柔無所謂,只要正常就好。”
“我很正常呀。”
“你只要出現屠刀式的溫柔,通常就是有心事。”
她似乎嚇了一跳,突然停下腳步。
“有什麽心事嗎?”我也停下腳步。
“我最近又開始否定我自己了。”她說。
“因為我嗎?”
“算是吧。”
我看著她的四分之三側面,有心事時皺起眉頭的樣子,
跟十幾年前一模一樣。
“我想念我自己。”她說,“你能告訴我,我以前的樣子嗎?”
“你以前的樣子跟現在一樣。”
“是嗎?”她偏著頭,“我覺得以前的我,一定很自在、灑脫。”
“你從不自在、灑脫,你一向任性、固執。”我笑了笑,“你總是固執得像個受傷的獅子,任性得像個興奮的猴子。”
“你才是猴子。”
“是啊。”我嘆口氣,“我只是在森林中抓不到新的樹藤,於是只能在原地蕩來蕩去的猴子而已。”
“不要說這個。”她嘆口氣,“也不要嘆氣。”
“你自己還不是在嘆氣?”
“因為該嘆氣的人是我。”
我們短暫沉默,每當碰觸這個話題,我們總是選擇沉默。
“為什麽想念以前的你?”我先打破沉默。
“我很想念以前那個可以恣意展現的自己。那個自己,是用小雞黃、海水藍、桔梗紫、鮮血紅、檸檬綠所建構而成的顏色。”她說,
“不像現在,只剩黑與白,一味地否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