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家(第3/9頁)

她睡去。她醒來,記不得任何夢境。

待在農莊幾天後,她極少想起在高陵度過的夏天。那是很久、很遠的事了。雖然香迪極力堅持農莊上一點活兒都沒剩,她還是找到許多該做的事:所有在夏天未完成的,還有收獲季時在農田及牛奶房裏該做完的事。她從破曉工作直到日落,如果剛好有一時半刻可坐下休息,她便開始紡織,或為瑟魯縫制新衣。紅洋裝終於完成,的確是件漂亮洋裝,特殊場合可以搭上白圍裙,平時則搭褐橘色圍裙。“你現在看起來可漂亮了!”瑟魯第一次試穿時,恬娜帶著裁縫師的驕傲說道。

瑟魯別開臉。

“你很漂亮。”恬娜以完全不同的語氣說道:“瑟魯,你聽我說,看我這裏。你會有疤痕,醜陋的疤痕,是因為醜陋邪惡的事發生在你身上。人們會看到疤痕,但他們也會看到你,而你不是這些疤痕。你不醜,你不邪惡。你是瑟魯,也很美麗。你是穿著紅洋裝,會做好工作、走路、奔跑、跳舞的瑟魯。”

孩子聆聽,柔細完好的半邊臉跟僵硬、疤痕覆蓋的半邊臉,同樣毫無表情。

她低頭看著恬娜的雙手,過一會兒,用自己的小手碰觸。“這件洋裝很美麗。”她以微弱沙啞的聲音說道。

恬娜獨自一人折起紅色布料的碎布頭時,眼淚刺痛雙眸。她感覺遭叱責。做紅洋裝是正確的抉擇,對孩子說的一切亦是實話,然而,正確與真實仍舊不夠。在正確與真實之外,有道空隙、裂縫、鴻溝。雖然她對瑟魯與瑟魯對她的愛在空隙間搭起橋梁,一座以蛛絲編織而成的橋梁,愛卻無法填滿或密補這道空隙。這點任憑什麽都無法辦到,孩子比她更明白這點。

秋分那天,明亮秋日燃透迷霧,橡樹葉含蘊初生的金銅色。恬娜敞開牛奶房的窗戶與門,讓甜美空氣進入,一面刷洗奶酪鍋,一面想到:少王今天正在黑弗諾接受加冕;王公貴族與仕女會穿藍、綠或紅色華服,但王會身著白衣;他會登上往劍塔的階梯,那段她與格得同樣爬過的階梯,他將戴上莫瑞德之冠;在小號聲中,他轉身,坐在虛位多年的王座上,以明了痛苦與恐懼的黑亮眼睛,看著他的王國。“願你長治久安,”她想,“可憐的孩子!”她接著又想,“應該由格得為他加冕,他該去的。”

但格得此刻正在高山牧地放牧富人的綿羊,也許是山羊。這是個美麗、幹燥、金黃的秋日,要等初雪落在山峰上,他們才會將羊群趕下山。

恬娜進村,刻意走向亞薇在磨坊巷尾端的莊舍。在銳亞白認識蘑絲,讓她想與亞薇深交,但她必須先克服女巫的懷疑與忌妒。雖然這裏有雲雀,但她仍然想念蘑絲,她從蘑絲那兒學到不少,也愛她,而且蘑絲給了她跟瑟魯都需要的東西。她希望在這裏找到同類援助。亞薇雖然比蘑絲幹凈、可靠得多,卻完全不打算放棄對恬娜的厭惡,她以鄙視回應恬娜伸出的友誼之手,恬娜承認這或許是自己應得。女巫只差沒明說“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恬娜也依從她的意思,但依然在兩人相會時,特別明顯以禮相待。她想,長久以來她總是輕視亞薇,因而需要特為彌補。女巫顯然同意這點,因此以堅決的憤怒接受自認應得的對待。

仲秋時分,術士畢椈應一名富農要求,來到谷裏為他醫治痛風。畢椈像往常一樣,在中谷村留滯一段時日,並在某天下午到橡木農莊,檢視瑟魯的健康、與恬娜談話。他想聽她談歐吉安臨終時的景況——他曾是歐吉安一位學生的學生,同時也是弓忒最忠誠的法師仰慕者之一。恬娜發現,談論歐吉安比談論其余銳亞白人更為輕松,因此知無不言。她說完,他略微小心翼翼地問:“那大法師……他到了嗎?”

“是的。”恬娜說道。

畢椈皮膚光滑、神情和善,四十出頭,有點發福,雙眼下方的半黑眼圈遮礙平凡無奇的面孔,他向她瞥一眼,一語不發。

“他在歐吉安過世之後才到,然後離開。”她說,一會兒後繼續,“他現在不是大法師了。你知道嗎?”

畢椈點點頭。

“有關於選新任大法師的消息嗎?”

術士搖搖頭。“不久前從英拉德群島來了艘船,但除了加冕典禮外,船員並未帶來任何訊息。他們對這件事倒是滔滔不絕!聽起來,所有征兆跟事件都非常幸運。如果法師的善意是種財富,那我們年輕的王可真是個富有的人,看起來也將頗有作為……我離開谷河口前不久,才從弓忒港傳來內地一道命令,要求貴族、商人、市長和議會開議,檢視該區巡警是否都正直守法,因為他們現在是王的屬下,必須實行他的意志、執行他的法律。你可以想象漢諾大人會如何反應了!”漢諾是出名地支持海盜,長久以來與南弓忒巡警及海上巡警相互勾結。“但在王的支持下,現在有人願意反抗漢諾。他們當場遣散一批舊時巡警,選出十五個人品出眾的新巡警,由市長支付薪水。漢諾口出惡言,放話要摧毀一切後離場。新時代來臨了!雖然並非一蹴而就,但已指日可待。真希望歐吉安大爺依然在世,能親眼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