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光怪之八十年代(第12/14頁)

我們有那麽多人大代表,我們有那麽多政協委員,此前,我們老百姓卻很少在電視裏、電台裏和報紙上看到或聽到哪一位代表、哪一位政協委員替老百姓直陳勇進反腐敗之言。我們能夠聽到或看到的,幾乎總是他們多麽擁護改革的表態式的言論。他們的使命,似乎只是在這一點上才代表老百姓。現在似乎開禁了,允許講了,於是才似乎確有腐敗存在著。

記得有一次開人代會期間,我去某省代表駐地看望一位代表朋友,在他的房間裏,不知怎麽一談,就談到了腐敗現象。房間裏沒有別人,就我們兩個。我沒覺得我的聲音有多高,可他的臉卻嚇得變了色,惶惶然坐立不安,連連請求於我:“小聲點兒,小聲點兒,你倒是小聲點兒行不行呀!”我說我的聲音也不大啊。他說:“還不大?咱們別談這些,別談這些了!”並向我使眼色,仿佛門外已有人竊聽似的。

我們當然不能否認人大和政協對於國家現狀和前途所發揮的積極的、重要的、巨大的作用,但是呼籲懲辦腐敗的聲音,應該承認首先是由新聞界中那些勇於為民請命的可敬人士們發出的。不管老百姓對新聞界亦同樣存在著的種種弊端如何憂怨久矣。

“權錢交易”一詞最先無可爭議地來自民間,其後逐漸訴諸文章,再其後才從我們的總書記口中向全黨談了出來,在今天成為一個公開的話題。否則它也只不過永遠是老百姓的憤言罷了。

老百姓的直覺是分明的——有人是極不愛傾聽關於腐敗的話題的,聽了是要不高興的,是要以為存心大煞改革的風景的。於是後來老百姓也不屑於議論了,表現出了極大的令人困惑的沉默。人們沉默地承受著。承受著物價近乎荒唐的上漲,承受著腐敗的得寸進尺、肆無忌憚。不就是要求老百姓一概地承受嗎?那就表現出一點心理承受能力給你們看。即使在今天,老百姓認為最沒勁的話題,也大概莫過於“腐敗”的話題了。老百姓內心裏的真實想法,似乎是打算伴隨著腐敗一齊往前混。

四、空氣中彌漫著大國崛起的興奮

20世紀90年代的一天,一位廣州的朋友和一位北京的朋友在我家爭了起來。

那時,全國人民都中國在申辦2000年的奧運會主辦國,那時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大國崛起的興奮。

廣州的朋友說,即使中國申辦成功了,也不應在北京舉辦,而應在廣州。世界如果真給中國一次機會,中國也應該給廣州一次機會。只有在廣州舉辦,才有賺大錢的可能。

北京的朋友說,你們廣州人,怎麽開口閉口地除了錢就是錢?難道在你們看來,申辦奧運僅僅是一次商業行為嗎?

廣州朋友反唇相譏,怕的就是你們北京人只講社會效益,只講精神滿足,而不把經濟效益放在首位加以考慮。憑什麽為了滿足你們北京人的虛榮心理,到時候我們廣州人要往外掏錢?

北京朋友生氣了,竟拍起了桌子,說廣州朋友出言帶有誣蔑性質。自從改革開放以來,優惠政策向廣州方面傾斜得夠多的了,居然還觍著個臉敢同北京爭奪舉辦奧運的機會!就是在你們廣州舉辦,你們有能耐,大大地賺了一筆錢,能舍得分給全國其他兄弟省市一點點嗎?

廣州朋友惱羞成怒,也拍起了桌子。要是在你們北京辦,你們要是辦賠了,全國各兄弟省市都跟著虧本!

北京朋友嚷,只要在北京辦,影響就是世界性的,就會成為一個跨世紀的話題,賠了也值得!所產生的巨大影響是用錢買不到的。

廣州朋友嚷,都什麽時代了,你們北京人還沒學會算經濟賬!中國真該考慮把首都遷到廣州去!那中國就會更加高高地騰飛了!

“你們廣州人都是些往錢眼裏鉆的家夥!”

“你們北京人嫉妒廣州人比你們先富了起來!”

他們竟至於爭得面紅耳赤。

我不得不將他們都攆出家門,獨自地想——分明的,北京人和全國的人越來越難以尋找到共同語言了。北京人輕蔑廣州人,像西方那些老牌帝國輕蔑日本人是經濟動物一樣。北京人瞧不大起上海人,認為上海人太精明,太油滑,太利己,為人處世太賭局心理。北京人跟天津人也不大能談得攏,覺得天津人似乎天生有股“牛二”勁兒。北京人似乎獨鐘東北人,從北京人口中,常能聽到誇獎東北人實在、義氣的好話。可最近一兩年,我卻經常聽到東北人對北京人的抱怨之詞,說北京人也開始變奸了,變猾了,變得令人從內心裏討厭地越來越痞了。從前東北人是很有些尊崇北京人的,感到他們普遍地有“政治覺悟”;後來感到他們的“政治覺悟”並不見得有多高,但還是普遍地有“政治頭腦”的;再後來感到其實也談不上有什麽“政治頭腦”,只不過是“政治情結”或曰“政治嗅覺”罷了;現在終於感到能從北京人那兒討教的,只不過是零七八碎的“政治信息”,而且只剩下了極少數在商業時代裏仍不得不繼續吃“政治飯”的人才感興趣,也就不那麽像從前一樣尊崇北京人了。許多次我本人也在場的情況下,北京人很“老大”地剛剛開口就談諸如“當前的政治形勢是這樣的”之類的話題,便會被東北人不客氣地打斷:“哎哎哎,別賣狗皮膏藥,你想當政治局委員啊?談點兒別的行不行?”——那種情況下北京人的窘態才令人暗暗發笑呢!這就好比某個童話故事裏所講的——一條狗的信條是“狗啃骨頭”,所以它嘴裏永遠叼著一根骨頭,以證明自己最是一條狗。後來它驚訝地發現世界上的狗越來越少了。其實不是狗少了,是像它一樣嘴裏永遠叼根骨頭的狗少了。普遍的狗們終於明白,不必嘴裏叼著根骨頭也還是狗,而且騰出嘴來更便於找肉吃。於是它也舍棄了嘴裏那根骨頭。只不過起初內心裏產生一縷悲哀——這世界上從此再也沒有我這樣的狗了。可是它在和別的狗們爭奪肉的時候,半點兒也不比別的狗仁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