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指記(第11/16頁)

狄公恢復了平靜,他一面搖著鵝毛扇,一面從容地說道:“萬茂才的被殺我認為與那個走私案密切相關,我有一種預兆,只要我們能成功地偵破萬茂才案子,就不愁破獲不了那走私案。”

衙卒將沈雲押進了書齋。

狄公見那沈雲黝黑的鵝蛋臉上一對深情脈脈的大眼睛極富於表情,櫻桃小口之上懸著一梁高挺的鼻子,兩條細長的鳳眉如丹青畫出一般。烏雲似滋潤的長發蓋頭披下,不施粉黛卻顧盼流波,與她那粗陋的衫裙很不相稱。她從容自若站定在書齋內。宛如一株水楊枝兒插在風裏,一搖一擺,裊娜生姿,腰間一根黑絲絳,兩只新蔥似的玉手叉在腰間。

狄公和顏悅色地說:“沈小姐,衙裏正在勘查萬茂才的下落,我只想問你,你是在什麽地方認識他的?”

沈雲冷冷地看了狄公一眼:“老爺該是尋錯人了,我不是犯人,不想回答莫名其妙的問話!”

“你知道我是縣令,這裏是衙門,你若是大膽藐視官府,小心打得你皮開肉綻。”

“我忍得住痛,我不怕鞭子、板子,我是被你們騙進來的,我有什麽罪過?”沈雲抗辯道。

“你這個猖狂的女子!你可知道單憑流竄和私娼兩個罪名便可在你臉上刺上金印,發配充軍!”狄公厲聲說。

沈雲的臉變白了,她滿臉狐疑地望著狄公鐵青的臉,乃嬌鶯般地開了腔:“老爺在上頭坐著,小女子哪敢猖狂。只是我實在沒有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我不信老萬叔會說我什麽壞話,絕對不會。我們在長安與一幫歹徒鬥毆,我和哥哥都挨了刀,鮮血直流,正沒奈何處,恰碰上這老萬叔出來勸阻。那幫歹徒一見他都紛紛退避了。他開著一爿大生藥鋪子,家裏很是富有。他將我們帶到他的店裏,用金瘡藥細心與我們貼敷,並謙恭溫和地問這問那,我生來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好心人,我們遇到的有錢人都是狗狼心肺的。從此後,我們常去他鋪子拜訪他。他常周濟我們.有時還親自帶了東西來我們下處,所以我們便做了自家人。你是懂得我這話的意思的,總之我們經常在一處。他有大學問,待人合禮數,他不嫌我不識字,每回都耐著性子聽我講話,什麽小事聽過了都記在心裏,背得出來。我很喜歡他,他也喜歡我。他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但還像個年輕人一樣行動好頑。”

“後來呢?”狄公深感興趣。

“我們來往了一個多月,後來我們要離開長安去別處流浪,他只好同我們分手。臨行他要給我一百兩銀子裝束身子,我死活不受,我又不是妓女!但我哥哥卻大罵我中了邪魔,連白花花的銀子都不認了。我怎能厚著臉平白受人銀子?他雖嘟囔,但也沒可奈何。我們走了約一個月,一天在襄陽城裏,老萬叔突然闖進了我們的客棧,說要娶我去做他的姨太太。他說他要付給我哥哥一大筆財禮。我拒絕了老萬叔,我不要他任何錢財,也不願做他的姨太太。我喜歡自由自在,毫無羈束。叫我在夫人、太太跟前俯首帖耳或整天關在閨樓裏聽任別人服伺,這樣的日子我一天也過不來。叵耐我哥哥卻滿口答應,一心要撮合這門親事,盡日攛掇我,催逼我,打罵我。可他究竟也奈何我不得。老萬叔也只得喪氣地走了。

“又過了一個月。當我們來到祖籍漢水尾上一個山村時,老萬叔又出現了。他說他已把長安那爿大藥鋪典賣了,他只身一人千裏趕來加入我們一夥,死鐵了心要隨我們流浪。我哥哥起頭還有些猶豫,這回我卻一口應允。我們可以一起生活,一起流浪,但我不嫁他,更不要他一文銅錢。聽說不要他錢,我哥哥可動了肝火,他抽來一根藤條,說我若再不答應向老萬叔收錢,他便立刻打死我算了,還說要趕老萬叔走。我無計奈何,只得同意老萬叔每月交我哥哥三兩銀子,算是我們行會的老規矩,再說我哥哥一路上也教他些功夫、手段,那筆錢多少也有了個名目。直到昨天,老萬叔和我們在一起將近有了一年。”

狄公聽得入神,肚裏只稱新鮮,不覺問道:“那萬茂才在長安家中,肥甘美釀,一日千金,過慣了闊綽舒泰的日子,怎耐得與你們一樣跋涉奔波,風餐露宿。就是沒有怨言,也難說會有個長性。”

“不,老萬叔自從跟隨了我們,天天喜笑顏開,心裏極是舒坦,有歌有笑,從不聽見有怨言。我有時勸他還是回長安去,何必同我們吃這莫名的苦。他笑著說,他從來沒有這樣快樂過,他說他對長安的生活早已厭倦,他的妻妾們一天到晚只是叨叨著一些瑣碎小事,心胸淺狹,眼光如豆。他有幾個兒子,但都不成材。他只喜歡他唯一的女兒,但女兒又與廣州一個富商結了婚到南方去了。他說他在長安同行朋友天天酒宴,把個腸胃都弄壞了,打從跟了我們之後,腸胃竟都沒了病,皮肉雖黑了點,但筋骨卻比以往強壯得多了。我哥哥教他打拳,張旺教他釣魚,他對這兩件事專心極了,感情是著了迷。他很喜歡我,又很尊重我,從不粗魯,從不犯怒,我與哥哥爭吵時總一意護著我,耐心將我哥哥析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