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午夜以後(第8/17頁)

“你這是在胡鬧什麽?”我大聲喊道。

他在我面前站著,搖晃著身子。咖啡館裏的笑聲停了,他的夥伴們一個個饒有興致地看著熱鬧。我以為他會罵出一大堆臟話,但斯托爾的腫臉上擠出一個笑容,他探身向前拍了拍我的胳膊。

“你知不知道,”他說,“如果不是你在那兒擋著,我肯定能來一個高拋,把它扔在那個該死的水潭中間了。這幫家夥沒一個能行的。裏頭連一個純克裏特種也沒有。他們全都是倒黴的土耳其種。”

我想擺脫他,可他卻黏著我不放,那股熱情洋溢的勁頭是酒鬼所常有的,就像他突然找到,或以為自己找到了一個畢生交往的朋友。

“你從旅店那兒來,是不是?”他打了個嗝,“別不承認,好哥們兒,我這雙眼睛看人最準了。你是整天坐在門廊上畫畫的那個家夥。好吧,為此我佩服你。我自己也懂點兒藝術,說不定還會買你的畫呢。”

他那友善的樣子令人討厭,那種施恩的勁頭讓人無法忍受。

“抱歉,”我態度生硬地說,“我的畫不賣。”

“哎,別吹牛了,”他反駁道,“你們這些畫家都一樣。假裝強硬,就等著人家給你們開高價。就說那個查理·戈登吧……”他收住話頭,狡詐地看著我的臉,“等一等,你沒見過查理·戈登,對吧?”

“沒有。”我愛搭不理地說,“他是在我之前來的。”

“沒錯,沒錯,”他贊同道,“那可憐的家夥死了。在海灣那邊淹死了,就在你房子下面的石頭那兒。反正,他們是在那兒找到他的。”

在他腫脹的臉上,那雙眯縫眼變成了一條縫,幾乎合上了,但我知道他在觀察我的反應。

“是的,”我說,“我也聽說了。他並不是畫家。”

“不是畫家?”斯托爾把我的話重復了一遍,接著突然爆出一陣狂笑,“不,他是個鑒賞家,我覺得對我這種人來說,這全是該死的一回事。查理·戈登,鑒賞家。哼,到頭來,這也沒給他帶來什麽好處,是不是?”

“沒有,”我說,“當然沒有。”

他想讓自己鎮定下來,摸索出一包香煙、一只打火機,盡管腳底下還在晃晃悠悠。他給自己點上煙,然後把煙盒遞給我。我搖搖頭,告訴他我不吸煙。然後,大著膽子又加了一句:“我也不喝酒。”

“那好啊,”他吃驚地回答,“我也不喝。反正這地方賣給你的啤酒全是尿,果酒也是毒漿。”他扭頭去看咖啡館裏的那幫人,然後偷偷對我使了個眼色,把我拉到靠水潭的墻邊。

“我告訴過你,這些狗娘養的全都是土耳其人,他們就是。”他說,“喝酒、喝咖啡的土耳其人。他們五千年來一直沒釀出過正經的玩意兒。那個時候他們還是會釀的。”

我記起酒吧招待跟我提起他在房子裏釀泔水的事兒。“真是這樣嗎?”我問道。

他又擠擠眼睛,接著他睜大了他的眯縫眼,我發現這雙眼睛本來是圓球一般,向外凸出的,現在已經褪色成了汙濁的褐色,眼白上帶著紅斑。“你知道嗎?那些學者全都弄錯了。”他啞著嗓子低聲說,“克裏特人在山上喝的是啤酒,是用雲杉和常春藤釀的,比果酒早多了。果酒是好幾個世紀以後由該死的希臘人發現的。”

他讓自己站穩,一只手扶著墻,另一只手抓著我的胳膊,然後彎下身子,朝水潭裏嘔吐起來,讓我也惡心得差點兒沒吐。

“這下好多了,”他說,“把毒都排出去了。本來就不該拿它毒害身體。我跟你說,我們這就回旅館,你也跟著,到我們那所房子喝杯睡前酒。我喜歡上你了,不知名的先生,你的主意很正。不喝酒,不抽煙,你還畫畫。你做什麽工作?”

我沒辦法掙脫出來,只得被他拖著走過馬路。幸好咖啡館裏的那夥人散了,無疑他們挺失望,沒看見我們兩個打成一團。斯托爾太太已經鉆進梅賽德斯轎車,坐在前面乘客的座位上。

“不用管她,”他說,“她聾得跟塊石頭一樣,除非你對她大吼大叫。後面的地方很寬敞。”

“謝謝你,”我說,“我得去碼頭取我自己的車。”

“隨便你,”他答道,“對了,我得問一句,畫家先生,你是做什麽工作的?是院士嗎?”

我本該就此打住,但虛榮心讓我把實話說了出來,傻傻地希望他會覺得我沉悶無趣,難以調教。

“我是個教師,”我說,“在一所男生預備學校教書。”

他一下子停下腳步,那張濕濕的嘴巴一咧,愉快地笑了起來。“哦,我的老天,”他叫了一聲,“真滑稽,簡直是太荒唐了。你是個該死的老師,是個伺候小娃娃的護士。你跟我們是一夥兒的,我的哥們兒,你是我們自己人。你還好意思說你從來沒拿雲杉和常春藤釀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