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午夜以後(第9/17頁)

他語無倫次,發了瘋一般,但這一番歡天喜地的爆發最終讓他松開了我的胳膊,走在我前面,帶頭去找他的車。他的頭搖來搖去,兩腿支撐著他沉重的身軀,步子十分奇怪,一顛一拐,像一匹粗劣笨拙的馬。

我看著他鉆進汽車,坐到他妻子旁邊,自己便快速走開,朝碼頭那邊走去。但他以驚人的靈敏掉轉車頭,不等我走到街角便追了上來。他把頭伸出車窗,一臉堆笑。

“到我們這兒來吧,教師先生,你想什麽時候來都行。隨時歡迎你來。毛德,你也邀請邀請,你沒見這老兄害羞了嗎?”

他吵架一般的吆喝聲回蕩在整條街上。路上散步的人直朝我們這裏看。斯托爾夫人隔著她丈夫的肩膀,把她那張堅硬、冷淡的面孔轉過來對著我。她看上去異常鎮靜,好像一切再正常不過,好像坐在醉駕的丈夫身邊在一個外國村莊四處兜風是世界上最平常的消遣。

“晚上好,”她用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說,“很高興見到你,教師先生。來我們這兒做客吧,不要在午夜以後。38號房。”

斯托爾揮了揮手,汽車便帶著轟鳴聲一路跑遠了,到旅館這幾公裏路上,我一直在後面跟著他,一邊告誡自己絕對不能接受這份邀請,哪怕它跟我的性命有關,我也不去。

要說這次遭遇給我的度假帶來了不良後果,讓我討厭這個地方,這並不是實話。或許說對了一半。我很生氣,也很厭惡,但這只是對斯托爾他們兩個。睡過一個好覺之後,我感覺神清氣爽,起床迎接又一個美妙的白天,早上一切看起來也沒那麽差。我現在的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回避斯托爾和他那同樣呆頭呆腦的妻子。他們一整天都駕船出海,所以這並不難辦到。我早早去吃晚飯,可以在餐廳裏避開他們。他們從不到外面溜達,因此不大可能在花園裏迎面碰上。如果他們釣魚返航時碰巧我在陽台上,他再把望遠鏡對著我,我就立刻轉身進屋。不管怎麽樣,如果運氣好,他可能忘記我的存在。或者,如果這一願望落空,我們那天晚上的談話也可能從他的記憶中消失。那段插曲令人不快,以某種不尋常的角度看,甚至令人惶恐不安。但我不會讓它毀了以後幾天的假期。

我到陽台吃早餐時,棧橋上的那條船已經開走,我想按計劃帶著畫具沿著海岸踏勘一番。而且,一旦沉浸在我的嗜好之中,就能忘掉那些煩心事。我也不準備把可憐的戈登寫下的那張名片交給旅店經理。現在我已經猜出究竟發生了什麽。這個死鬼沒有弄清酒吧裏的一席話會惹出什麽麻煩,被斯托爾一知半解的神話知識和有關克裏特島的胡謅弄得神魂顛倒。而他,這個考古學者,以為再多聊一聊能帶來進一步收獲。他接受了造訪38號房的邀請——名片上的字跟斯托爾太太說的那句話離奇般地相似,一直在我腦子裏縈繞不去——但他為何選擇遊過去,而不是順著石頭小徑稍稍繞點兒遠走過去,說來的確是個謎。他是出於一時逞能嗎?也許,可誰知道呢?到了斯托爾的房子裏,這個倒黴的犧牲品就被勸著喝起了主人送上的“鬼釀”了,估計幾杯下肚便意念全無,神志不清了,狂飲過後他再下水時,隨後的事情也就在所難免。但願他來不及感到驚慌,立刻就沉了底兒。斯托爾一直沒有站出來說出實情,事情就是這樣。當然,我的這番理論僅僅出於直覺,出於看似吻合的偶然片段,甚至帶有偏見。現在我要將整樁事情從腦子裏驅趕出去,把精力集中在眼前這一天。

或者更確切說,集中在後面這幾天。我背向海港,沿海岸一路向西探索過去,結果遠遠出乎我的預料。我走上旅館左側的一條彎彎曲曲的路,爬了幾公裏後又從山上下來,到了與海面平齊的高度,右側的地勢一馬平川,像是一大片延展開去的幹涸沼澤,讓太陽烘烤成了灰白色。耀眼的藍色海水拍打著狹長地帶的兩側,形成華麗鮮明的對比。車子開到近前,我看出那根本不是沼澤,而是鹽灘,狹窄的堤道穿插其中。鹽灘本身被圍墻圍住,上面貫穿著條條溝渠以便排出海水,留住海鹽。間或還能看到幾處風車的廢墟,圓形的圍墻好似城堡的塔樓。幾百碼開外高低不平的一塊靠近大海的地方,有一座小教堂,我能看到屋頂上小小的十字架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接著,鹽灘突然到了盡頭,地勢再次升高,就此形成遠處那狹長的斯皮納隆哈地峽。

我開著沃克斯沃根顛簸而行,下到一條通往鹽灘的路徑。這地方十分荒涼,從各個角度觀察了一番之後,我決定這裏就是我以後幾天安營紮寨的地方。荒廢的教堂處在前景,棄置的風車襯在後面,左側是鹽灘,右側是一片在地峽岸邊輕輕蕩漾的藍色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