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3/6頁)

羅伯特輕輕清了清嗓子。他就站在科林左邊,一兩步開外。科林再次轉身望著大海,輕輕地、友善地說,“一個假期的成功之處就在於它使你想回家了。”整整一分鐘後羅伯特才開口,而當他開口說話時,語氣中已經帶上了一絲惋惜。“我們該走了,”他道。

瑪麗踏進陳列室,卡羅琳在她身後把門緊緊關上後,那個房間看起來像是擴大了一倍。事實上,所有的家具,還有所有的繪畫、地毯、枝形吊燈以及墻上所有的掛飾統統消失不見了。那張巨大、光亮的餐桌原來站立的位置如今是三個箱子頂著塊膠合板,上面散放著午餐的殘余。這張暫時湊合的桌子旁邊有四把椅子。地板就是一大塊平整的大理石,瑪麗朝房間裏面走了幾步,她的涼鞋噗噠噗噠直響。唯一保持不變的是羅伯特的餐具櫃,他的神龕。瑪麗背後,一進門的地方放著兩個手提箱。陽台上倒是仍舊擺滿了植物,不過那裏的家具也都不見了。

卡羅琳仍站在門口,用雙手的手掌撫平身上的裙子。“我平常穿得可不像個病房看護,”她說,“不過有這麽多東西要歸置,穿白的讓我覺得更有效率。”

瑪麗微微一笑。“我穿什麽顏色都沒效率。”

脫離了當時的背景,你都很難認出卡羅琳來了。她頭發本來一絲不苟地全都緊緊束在腦後的,現在略微有些歪斜;松散的發法絲使她的臉柔和下來,幾天沒見已經不再顯得毫無個性了。她的雙唇原本削薄而且毫無血色的,相形之下顯得格外豐滿,幾乎都帶些肉感了。她那長長的直線條的鼻子,原本像是只是為了解決一個設計問題而勉強應一下景的,如今竟然顯得高貴而尊嚴。原本放射出強烈、瘋狂光芒的眼睛如今也顯得更加和藹可親、更富於同情心了。只有她的皮膚仍舊是老樣子,沒有顏色,也並不蒼白,只是一種單調的灰。

“你看起來真不錯,”瑪麗道。

卡羅琳朝她走過來,仍舊是那種痛苦、笨拙的步態,把瑪麗的手握在手裏。“真高興你們來了,”她說,急迫地想表示出殷勤好客,說到“高興”和“來了”時緊緊地捏了一下。“我們就知道科林會信守諾言的。”

她想把手抽回來,可瑪麗仍握住不放。“我們算不上是特意來的,不過也不全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我一直就想跟你談談。”卡羅琳臉上的微笑仍舊勉強掛著,不過她的手在瑪麗的手裏卻沉重起來,瑪麗仍不肯撒手。她在瑪麗說話時點著頭,將她的視線引向了地板。“我一直都對你充滿好奇。有些事情我想問問你。”

“啊,好呀,”卡羅琳沉吟了片刻後才說,“咱們到廚房去吧。我沏點花草茶。”她終於把手抽了出來,是果斷地硬抽出來的,然後,又重新恢復了熱心的女主人殷勤好客的態度,在利落地轉過身去一瘸一拐地走開之前沖著瑪麗嫣然一笑。

廚房跟公寓的大門位於陳列室的同一側。廚房很小,但一塵不染,有很多碗櫥和抽屜,表面都覆了層白色塑料。照明用的是熒光燈,沒有食物的蹤跡。卡羅琳從洗碗池底下的櫥子裏取出一個鋼管凳子,遞給瑪麗請她坐。灶具擱在一張破舊的小牌桌上,是那種活動房屋裏經常使用的類型,有兩個灶口,沒有烤箱,有條橡皮軟管接到地板上的煤氣瓶裏。卡羅琳坐上把水壺燒水,然後伸手到一個碗櫥裏去拿茶壺,動作非常艱難可又斷然拒絕了幫助。她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一只手搭在冰箱上,另一只手撐在臀上,顯然是在等著一陣疼痛過去。緊挨在她背後的是另一扇門,開了道縫,透過門縫瑪麗可以看到床的一角。

等卡羅琳緩過勁兒來,從一個罐子裏往茶壺裏舀小小的幹花時,瑪麗輕聲問,“你的脊背到底怎麽了?”

又是那種現成的微笑一閃而過,也就是露一下牙齒,下頜迅速往前一拉,是那種沖著鏡子擺出來的笑容,在這樣一個狹窄、明亮的空間當中顯得完全像個局外人。“這個樣子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她說,然後就忙著擺放杯碟。她開始跟瑪麗說起她的旅行計劃;她跟羅伯特打算飛到加拿大,跟她父母一起住上三個月。他們回來後打算另買幢房子,或者一個底層的公寓,不需要爬樓梯的地方。她已經把茶倒在了兩個杯子裏,正在切檸檬片。

瑪麗附和說這次旅行聽起來讓人興奮,他們的計劃也很明智。“可你身體的疼痛呢?”她道。“是你的脊椎,還是髖部?有沒有看過醫生?”卡羅琳這時已經背朝著瑪麗,正往茶裏放檸檬片。聽到茶匙的叮當聲瑪麗加了一句,“別給我加糖。”

卡羅琳轉過身來,把茶杯遞給她。“只不過攪了攪檸檬,”她說,“讓它的味道進去。”她們端著茶杯走出廚房。“我會告訴你我後背的問題,”卡羅琳領路朝陽台走去的時候說,“你得先告訴我你覺得這茶怎麽樣。是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