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3/4頁)

“我就來,”瑪麗說。“我就在這兒。”

當她再次醒來,經過了一次似乎沒完沒了的睡眠,但見他的頭斜倚在墻上,他的身體已經收縮起來。他的眼睛仍舊睜著,仍舊望著她,疲憊不堪,沒有任何表情。她隔著很遠的距離看到他,雖說她的視覺將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排除在外,看到他坐在一個小水潭面前,水潭被透過百葉窗投射下來的帶條紋的菱形光柱給映紅了,百葉窗現在已經拉下來了一半。

在接下來的整個夜裏,她不斷夢到嗚咽和哀告,還有突然的喊叫,夢到幾個人形扣鎖在一起並且在她腳下翻滾,在血泊裏翻騰,欣喜若狂得大喊大叫。她被從她背後的陽台上升起的太陽喚醒了,陽光透過玻璃門曬暖了她的頸背。已經過去了很長、很長時間,因為地板上留下來的雜沓痕跡已經變成了鐵銹色,門邊放著的行李也已經不見了。

在登上通往醫院的礫石車道之前,瑪麗停下腳步,在門房的陰影裏休息了一會兒。她身邊那位神態疲憊的官員還挺耐心的。他把公文包放下,取出太陽鏡,又從胸袋裏掏出塊手帕擦拭鏡面。女攤販們正在把各自的貨攤組裝起來,準備迎接早上最早的一批訪客。一輛破爛不堪的運貨車圍著坑坑窪窪的鐵皮,正在將鮮花分送給各個賣花人;更近些的地方,一個女人正從一個航空公司用的大旅行提袋裏往外拿十字架、小雕像和祈禱書,把它們擺放在一張折疊桌上。遠處,醫院的門前,一個園丁在為車道灑水,把塵土壓下去。那位官員輕輕地清了清嗓子。瑪麗點點頭,他們再度出發。

一個已經變得很明顯的事實是:這個擁擠、混亂的城市遮蔽著一個興旺、復雜的官僚機構,一種由職能既分離又重合、程序和階層各不相同的各政府部門構成的隱藏的秩序;她曾在街上經過無數次的某些毫不張揚的門面,通向的並非私人的住家,而是空蕩蕩的候見室,掛著火車站的大鐘,聽得到持續不斷的打字聲,或者是逼仄的、鋪著棕色地氈的辦公室。她受到盤問,反詰,被反復拍照;她要口述各種聲明,簽署各種文件,還要辨認無數照片。她拿著一個封口的信封從一個部門跑到另一個部門,重新又被盤問一遍。那些身穿運動夾克、神態疲憊的年輕官員——也許是警察,或者文職公務員——待她很客氣,他們的上司也是一樣。一旦她的婚姻狀況得以澄清,再加上她一雙兒女都在幾百英裏以外的事實,尤其是她面對無數次的盤問一直堅稱她從來就沒打算跟科林結婚,大家對她的態度就變得既客氣又懷疑了。她顯然也就更多地成為一個信息的來源,而非他們關切的對象了。

不過這樣也好,同情弄不好會壓垮了她。實際上,她驚駭不已的狀態被拉長了,她的各種情感簡直全都付之闕如。要她做什麽她完全照做,毫無怨言,問她什麽她都一五一十地回答。她這種缺乏自覺情感的表現更加重了人家對她的懷疑。在副司法官的辦公室裏,人家還恭維她的陳述如此精確而又富有邏輯的一貫性,完全避免了容易導致歪曲真相的感情用事。那位官員冷冷地總結道,“根本就不像個女人的陳述。”她身後還發出幾聲竊笑。雖說他們確定無疑,並不相信她犯下了任何罪行,大家對她的態度仍舊像是她已經被副司法官本人的定性——而且特意翻譯給她聽的“肆無忌憚的淫亂”給玷汙了。在他們的盤問後面隱藏著這樣一個假設——抑或不過是她的想象?——她出現在這樣一種犯罪當中在他們看來實屬理所當然,就像一個縱火犯出現在了別人縱火的現場。

同時呢,他們向她描述這次犯罪的時候,又彬彬有禮地將它當作司空見慣的無聊瑣事般歸入一個既定的類別當中。這個特別的部門在過去的十年間已經處理過好幾宗這樣的犯罪,當然細節上容或有不同。一位制服筆挺的高級警官在候見室給瑪麗端來一杯咖啡,緊挨著她坐下來後,給她解釋了幾點此類犯罪的基本特征。比如,受害者由加害者公然展示出來,並且顯然對其有身份上的認同。還有,加害者在準備工作上的兩面性;一方面是細心周到——他扳著指頭一一細數偷拍照片、備好麻醉藥、把公寓裏的家具都賣掉,還有事先把行李都收拾好;而另一方面又是任性胡為——他再次一一列舉——像是把剃刀留下、預訂航班以及持合法的護照旅行。

這位警官的列舉還要長得多,不過瑪麗已經沒心思去聽了。他最後輕拍著她的膝蓋總結說,對於這些人來說,好像被抓住、受到懲罰就跟犯罪本身同樣重要。瑪麗聳了聳肩。這些“受害者”、“加害者”、“犯罪本身”等等的字眼都毫無意義,根本不能說明任何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