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第4/5頁)

對於科林和瑪麗在羅伯特的同性戀酒吧裏聽到的那首歌,小說是這樣描述的:“他們都在聆聽的那首歌,因為沒人講話,聲音很高,帶著那種快快活活的感傷調調,由整個管弦樂隊來伴奏,那個演唱的男聲裏有種很特別的嗚咽,而頻繁跟進的合唱當中卻又夾雜有嘲弄性的‘哈哈哈’,唱到這裏的時候,有幾個年輕男人就會把煙舉起來,迷蒙起雙眼,皺起眉頭加進自己的嗚咽。”這段描述明顯地是在向《死於威尼斯》致敬,後者對主人公阿申巴赫聽歌的情節有如下的描述:“這支歌曲,阿申巴赫記不起過去在哪兒聽到過,曲調粗獷奔放,唱詞裏用的是難懂的方言,副歌就像哈哈的大笑,大家一起扯開了嗓門一起合唱。這段副歌既沒有唱詞,也不用伴奏,只是一片笑聲,笑聲富有節奏和韻味,但又十分自然。特別是那位獨唱歌手在這方面表演得極富才能,有聲有色,活靈活現。”(基本采用錢鴻嘉先生的譯文,略作調整。見《托馬斯·曼中短篇小說選》367頁,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年7月第一版。)

也正因此,從《只愛陌生人》與眾多經典文本的關系看來,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這部小說是對經典文本的有意的“重寫”,而這種說法絲毫不會貶損麥克尤恩的原創性。當代藝術小說與經典文本構成的“互文性”正是當代小說藝術性的一個重要的特征,這就如同我們古典詩詞中的“用典”一樣的道理,它能在有限的篇幅之內創造出無限縱深的可能,賦予單一的文本多層次和多側面的豐富內涵。當然,這同時也對當代藝術小說的讀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最後,我想就四個主要的人物形象再略作分說。表面看來,科林和瑪麗、羅伯特和卡羅琳正代表了兩類相對立的男女—性愛關系。科林和瑪麗簡直是一對璧人,兩個人都很漂亮,兩人又非常親密,瑪麗顯然具有明顯的女權意識,科林又絲毫沒有大男子主義的男權思想;兩人還都很“酷”,瑪麗一直在練瑜伽,科林經常吸吸大麻;很“chic”,都對自己的外表非常在意——只是表面看來挺和諧的性愛其實已經陷入倦怠。羅伯特和卡羅琳卻像是科林和瑪麗的反面:羅伯特具有明顯的男權、甚至男性沙文主義意識,卡羅琳則像是傳統的賢良溫婉女性的典範;兩人的關系從來都談不上親密,兩個人的婚姻差不多完全是兩個家族之間的“示好”。更為嚴重的是,兩個人在性愛和心理方面已經深深陷入S/M的關系當中,不能自拔。兩對男女的邂逅正好發生在他們的關系,特別是性關系都陷入倦怠或僵局之際。科林和瑪麗前來度假的第一天就被羅伯特所意外撞見,當時他就偷拍了科林的照片,而且他並沒有把照片——他最新的欲望對象藏起來私下裏欣賞,而是帶回家裏跟卡羅琳一起分享。兩人簡直如獲至寶,都將科林視作挽救他們已然完全陷入僵局的性關系的救命稻草(“只愛陌生人!”)。當羅伯特把更多偷拍的科林照片帶回來的時候,正如卡羅琳毫不隱諱地對瑪麗坦白的:“我們重新又越來越親近了。把它們(所有偷拍的科林照片)掛在這兒(床前)是我的主意,這樣我們只要一擡頭就能盡收眼底。我們會在這裏一直躺到早上,商量著各種計劃。你怎麽都不會相信我們都編制了多少的計劃。”而他們終於將科林和瑪麗(主要是科林)帶到家中,並最終引誘兩人自投羅網,滿足了他們最瘋狂,也可以說最變態的性幻想,還是用卡羅琳自己的話說那可真是“夢想成真”了。

那麽表面看來完全“正常”的科林和瑪麗這邊又是怎樣的情況呢?與羅伯特的邂逅、被羅伯特半拉半拽到他的同性戀酒吧,特別是第二天半推半就地跟羅伯特回家以後,當他們再度回到旅館兩個人的世界裏,他們驚訝地發現兩人之間的性愛重又煥發出無窮的樂趣:“他們的做愛也讓他們大吃一驚,因為那種巨大的、鋪天蓋地的快樂,那種尖銳的、幾乎是痛苦的興奮……簡直就是七年前初識時他們體驗到的那種激動。”一連四天他們就這麽窩在旅館的房間裏幾乎足不出戶,盡情地享受性愛的刺激和歡愉。那麽我們當然要問一句:他們重新享受到的性愛的刺激和歡愉是從哪兒來的?當然是來自羅伯特和卡羅琳這對陌生人顯然不正常的性愛關系的刺激!(“只愛陌生人!”)他們原本太“正常”了,太“完滿”了,而現在,原本只有一種“正常”的可能的性愛,一下子具有了無限的可能性和新鮮感!兩個人雖說還沒有將這些可能性身體力行,可是他們已經對“最瘋狂的性愛”做好了心理準備:“他們在做愛的過程中,各自在對方的耳邊喃喃低語著一些毫無來由、憑空杜撰的故事,能夠使對方因無可救藥的放任而呻吟而嗤笑的故事,使宛如中了蠱惑的聽者甘願獻出終身的服從和屈辱的故事。瑪麗喃喃念誦說她要買通一個外科醫生,將科林的雙臂和雙腿全部截去。把他關在她家裏的一個房間裏,只把他用作性愛的工具,有時候也會把他借給朋友們享用。科林則為瑪麗發明出一個巨大、錯綜的機器,用鋼鐵打造,漆成亮紅色,以電力驅動;這機器有活塞和控制器,有綁帶和標度盤,運轉起來的時候發出低低的嗡鳴……瑪麗一旦被綁到機器上……這個機器就會開始操她,不光是操她個幾小時甚或幾星期,而是經年累月地一刻不停,她後半輩子要一直挨操,一直操到她死,還不止,要一直操到科林或是他的律師把機器關掉為止。”如此一來,距離最後的付諸實施已經只有一步之遙,而且兩人再也抵制不住親身嘗試一下的誘惑了。請注意:我們前面提到的瑪麗半夜裏從惡夢中驚醒,頓悟到科林竟然一直在被羅伯特偷拍,這一重大轉折是發生在他們自願前往羅伯特家之前的。在明確認識到科林至少是羅伯特的性欲對象之後,這一認識卻並沒有阻止他們主動再去尋找羅伯特可能提供的“陌生人的慰藉”,潛意識裏毋寧說更加堅定了他們前去找尋新鮮刺激的欲望。從被人半拉半拽,到自己半推半就,科林和瑪麗終於一心一意地投身於羅伯特和卡羅琳處心積慮為他們設下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