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遊子乍還鄉

安裕容一路狂奔到車站,離開車只剩了數分鐘。江寧此地天熱得早,五月末暑氣已濃。幸虧這一趟去往海津的特快列車深夜出發,溫度降下來不少。盡管如此,他拎著皮箱爬上車門,淋漓的汗水依然浸透襯衫後背,額前稍長的頭發一綹綹搭在眉梢,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此刻堪稱形容狼狽。

將車票給乘警看過,小心翼翼收進口袋裏。二等座票價格高昂,若因為一時貪睡錯過車次,那才真是叫人追悔莫及。他雖然是個縱情隨性的脾氣,真有大事,向來認真上心對待。此番會睡過頭,實在因為太過疲累。自西洋大陸回國,海上漂泊許多天,上了岸又馬不停蹄登上申城至江寧的列車,奔波豈止萬裏。如今鐵軌雖然號稱南北貫通,實則練江天塹阻隔,須下車乘船渡江,晚上再登車繼續北上,中間差不多有小半天的空档。其他長途旅客,一般都會趁此機會在江寧這六朝古都遊逛一番。安裕容卻在下午先將大件行李托運了,感覺實在疲累,遂於站前覓個小旅館臨時歇腳,不想一覺睡到快開車。

匆匆尋個空位,將皮箱放置在行李架上,才坐下來一邊掏出帕子擦汗,一邊打量四周。

鄰座是位男士,一頂精細的草編西洋禮帽遮臉,不知真寐假寐。隔著過道坐了兩位淑女,被安裕容落座驚動,不約而同側頭掃視。離他較近的這位面帶鄙夷,明顯嫌棄他滿身汗水。恰巧安裕容捋了一把頭發,露出額頭與五官,發覺被女士窺看,十分自覺地歉意一笑。車廂裏燈光朦朧,但仍可見出他眉目端整,文雅清俊。對方稍顯愣怔,隨即羞澀地回轉頭去。安裕容自小便占盡了這幅好皮相的便宜,不知多少人被他溫文爾雅、風流蘊藉模樣蒙騙,當下也不在意,微微一哂,自在地靠上椅背。

本以為車上空座多,能湊合躺一夜,誰知竟然滿滿當當幾乎滿員。安裕容不動聲色觀察,發覺不少自申城同行而來的熟面孔,偶有幾張西洋面孔夾雜其間。申城上車多權貴富豪,想必大部分在一等車廂。說起來,這趟號稱唯一貫通南北的特快列車,僅設一二三等座,且三等車廂數目十分有限,幾乎稱得上是豪華專列了。因二等座比三等價格貴出一倍不止,聽聞旅客寥寥,一等當然更甚。安裕容一向不肯委屈自己,特地咬牙買了二等票,卻沒料到居然人滿為患。

想到必須硬挺著幹坐三十多個鐘頭,不由發怵。又想比起當年自京師南下申城,一路輾轉顛簸,這趟車不知方便多少,可見這些年局勢雖紛亂,國計民生依然有所進步。目光掃過滿滿一車廂乘客,心中暗忖:莫非除了洋人,如今國人也是這般富裕慷慨了麽?看這車內設施,比之西洋大陸毫不遜色,必是引自某個技術先進列強之一。

鄰座在窗台上扔了一份報紙。安裕容看他一動不動,恍若入定,伸手拈了過來,是三日前的《時聞盡覽》。刊頭上一行日期:光復二年五月初八,第三十七號,夏歷三〇八七,西歷二五三六。心想到底是革命中心地帶,盡皆改稱新年號了。

昔日倉皇迷惘中去國離鄉,不知不覺滯留海外五六載。盡管國內消息時有耳聞,畢竟語焉不詳。這些天旅途奔波,也沒顧上好好了解一番當前時局。他將報紙拿過來,輕輕展開了細看。沒料到這《時聞盡覽》刊題取得大氣,內容卻堪稱低俗。放眼望去,滿版廣告啟事,奇異趣聞,諸如《夜半驚魂》、《風流女諜》、《不夜天舞台花正紅新劇先睹為快》、《清虛補腦汁革命之利器各大藥房均有發售》之類。讀到最後一條,不覺失笑。商家無孔不入,與時俱進,果然補腦革命。翻到正面,倒也有幾條時政要聞,比方《大總統簽發臨時執政府之共同約法,致電各方知悉履行》,《江南各界集會告籲北方諸州放下歧見共建共和》,《遜帝潛居禁宮既無皇帝之名豈可仍享皇帝之實乎?》……

把一份報紙仔細讀完,連邊縫也沒放過,安裕容才將它送回原處,闔眼重新靠上椅背。

——不過六年,翻天覆地,改朝換代。豈止改朝換代,連皇帝亦不復存在,單剩一個前朝遜帝名號而已。

次日上午,列車停靠銅山。銅山乃大站,停車時間頗長,許多人下車采買食物用品。安裕容也準備上月台活動活動筋骨,剛站起身,隔著過道的兩位女士恰巧也站起來。他便住了腳,側身相讓,且微笑著道了一句:“女士優先,請。”這句話脫口而出,用的是西洋大陸流行的標準盎格魯語,十分優雅動聽。那年輕些的果然又被他惹紅了面孔,飛快地擡眼掃過,抿著嘴角捏著裙擺,扭腰邁步出去。安裕容這才看出對方不過十幾歲年紀,是個青春年華的美麗少女。其後跟著的似是家中長輩,用看登徒子的眼神戒備地盯了他好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