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無何入匪巢

天色微明時,隊伍在一片淺灘上停了下來。灘前是條小河,因去歲大旱,水不過沒膝。小河對面,山峰拔地而起,錯疊連綿,遠處雲霧繚繞,不知幾深。

安裕容心頭微凜。依山傍水,平地開闊,可不正是槍擊攢射、取命拋屍之最佳場所?轉念又想,若要殺人,當場解決何其方便。何必多此一舉,驅趕眾人連夜跋涉。更別說匪徒們還對扣押乘客做了初略篩選,必另有所圖。如此思量罷,心底安定下來。

被恐懼、疲憊和寒冷折磨半夜的旅客,無不萎靡而倉皇。自從幾個交頭接耳者狠狠挨了幾槍托之後,眾人噤若寒蟬,再無人敢蠢蠢欲動。

安裕容混在人群中,溫順無比,只拿余光小心窺看一二。

乘客中怕得厲害的,是一部分洋人。其中少數幾名女子,渾身抖個不停,無法控制地啜泣著。想來也是,洋大人在華夏地界何等尊貴,幾曾有機會遭受如此野蠻對待。反倒是國人,不論高低貴賤,幾十年來各種侵略、起義、兵變、革命……應接不暇,早磨粗了神經,練壯了膽子,除去不懂事的小孩子,都帶著幾分麻木的聽天由命神情。

被扣押的乘客大約百來人。匪兵則密麻麻約摸過千,且令行禁止,訓練有素。衣裳雖破爛,武器看上去卻很新,顯見不是散兵遊勇之流。大部分人腦後拖著辮子,也有一些剃了新式短發。旗幟標號一應皆無,辨不出何方神聖。

安裕容心想,不知是哪方勢力,這般膽大包天,竟似是專程沖著洋人來的。於今南北兩邊,都忙不叠想拉攏洋勢力撐腰,以圖統一華夏,會有誰在此當口幹下這等捅破天的買賣?兗州雖屬北方範圍,與京師距離卻遠。這麽一大股武裝,是前朝新軍?還是革命黨人?當年白蓮紅燈結社,滅洋最是厲害,抑或猶有殘余?說起來都過去十幾年了,真有殘余,也不可能具備此等聲勢……

他這廂胡思亂想,匪兵們卻又有了新動作,喝令人群列隊背水站立,開始挨個搜身。在稍有抵抗者挨了一頓拳打腳踢之後,後邊的人為免皮肉之苦,紛紛主動繳出身上藏著的貴重細軟。這時節穿得本來就不多,再如何小心,也沒個藏處。一輪下來,足以搜刮殆盡。好在匪兵意在財物,對於婦女,雖不免順手揩油,倒也沒有更多過分舉動。

匪兵單分出幾撥,同時進行搜查。約三五人一組,兩人擡著裝財物的大筐,余者負責搜身。一開始搜身的在前,擡筐的在後。因旅客紛紛主動上繳隨身物品,變成擡筐的在前,搜身的在後。安裕容一側站著約翰遜,另一側站的是車上高談闊論華夏時局那三人。一等廂旅客本在隊伍前列,很快就有一小隊匪兵過來。三個洋人沉默著掏出錢袋,解下掛表、鋼筆,連同項鏈戒指等飾物,統統扔進筐裏,然後慢慢舉起雙手。兩個端槍的匪兵用槍杆撩起他們的上衣,胡亂戳戳,又拍打幾下褲腿。

安裕容離得最近,察覺三人動作僵硬,不由得繃緊心弦。在車上他便感覺,此三人身份絕不一般,談吐衣著,比起約翰遜,更具上流貴族氣息。安裕容有點擔心,他們雖已忍到此刻,卻不知能否忍到最後。

安裕容乖乖將腰包裏一疊洋銀,連帶一小堆“正興通寶”,兜底倒進大筐裏。錢不算多,嘩啦啦動靜挺大。幾名匪兵不自覺被引得分了神,都走到他面前來。安裕容這時才發覺,後邊竟然還跟著另外一個匪兵。他吃了一驚,佯作低頭,暗自留意,猜測是被別人遮擋的緣故,之前才會完全沒注意到。心底又覺得似乎並不盡然,偷偷多看兩眼,發現此人擡步時無聲無息,手裏壓根兒沒端槍。安裕容身手有限,見識卻足,當即斷定,這是個功夫高手。

這名匪兵在三個洋人中間一位身前站定,忽地伸出一只手,探向他後腰部位。

那洋人臉色大變,欲要閃避,竟是被那只看似細瘦的手掌按住,動彈不得。

安裕容眼角瞥見此情景,頓覺大遭特遭,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未料那匪兵手定在洋人後腰,卻沒有馬上動作。這洋人反應倒也迅速,高舉雙臂不動,飛快地說了一句話。

那匪兵神情疑惑,顯是聽不懂。

安裕容忙開口道:“他說他正要把武器獻給各位勇士。”

那匪兵依然沒動。洋人又飛快地說了幾句話。安裕容趕緊翻譯:“他說他同伴身上也有武器,除此之外,車上再也沒人攜帶武器了。”

那匪兵終於開始動作,從洋人後腰摸出一把手槍,又從緊挨著安裕容的另一位身後摸出第二把。一邊一把,插在自己腰帶上,這才轉頭望過來。安裕容不及細看其形容,只覺兩道寒光掃過,便似被猛地蜇了一下。閃念之間,高高撩起自個兒衣裳轉了個圈,又從頭到腳把自己拍一遍,以示清白。這動作本該十分猥瑣,由他做來,居然帶了幾分坦率灑脫。旁邊約翰遜見此,忙有樣學樣一番。擡筐端槍的四個匪兵見最後這名匪兵點頭,才繼續向前搜繳。安裕容便知此人必是匪兵中一名頭目。只見他一言不發綴在後面,從頭到尾,悄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