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遊子乍還鄉(第2/5頁)

這時鄰座的禮帽先生也起了身,先前不過互相點了個頭,這時聽見那句西洋話,面色忽然帶了幾分熱情,微笑致意。二人前後腳下車,禮帽先生遞根香煙過來:“先生貴姓?”

安裕容接了,低頭看看,是個洋牌子:惠爾斯。

“多謝。免貴姓安。安之若素之安。”對了火,抽一口,微微眯起眼,嘆道:“惠爾斯香煙,快活似神仙。”

禮帽先生笑起來:“安兄弟真風趣。”跟著抽一口,“在下徐文約,忝任《時聞盡覽》時政版主編。”

安裕容沖他拱拱手:“原來是徐主編,失敬。”敲敲煙灰,慨嘆,“旅途困頓,得徐兄這顆香煙,簡直恩同再造。”

徐文約拱手回禮:“安兄弟客氣。什麽主編,光杆司令一個,不過搖筆杆子勉強糊口罷了。”

話說開來,道出詳情。原來《時聞盡覽》名號叫得大,其實不過江寧本地一份創辦不久的商娛小報。時政版雖然放在第一頁,論地位卻是最低,轉載幾條大報舊聞,拾人牙慧而已。從主編到記者到主筆,全是徐文約一人。他自負懷抱,立志要幹一番大事業。值此南方革命成果斐然,北方相持拉鋸、意圖未明之際,特地向社長申請,欲北上深入探訪,搞些真正的大新聞回來。

因那句地道西語引起注意,才發覺這個鄰座看去比自己還年輕著好幾歲,形貌舉止頗為不凡。坐了一宿夜車,哪怕最注重儀表的人,也難免憔悴。眼前這位卻是幾分頹廢兼幾分瀟灑,怨不得招惹起小姑娘春心萌動。這般留意之下,便起了攀談之心。

二人你來我往閑聊,不大工夫,儼然故交。

這時先頭那兩位女士回來了,後邊還跟著男女兩個仆從。男仆手中端著水盆面巾之類,女仆拿著幾樣吃食。先前並不見這兩個仆從,想來是安置在了三等座。路過安徐二人,少女微微頷首致意。安裕容不必說,徐文約也是一身斯文氣質,二人從容回禮。少女身邊長者看清他兩個,倒沒多說什麽,只喚了一聲:“大小姐仔細腳下。”

待這一行人進了車廂。安裕容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裝扮倒是入時。”那少女穿了一身帶蕾絲花邊的西式連身長裙,身邊長者身後女仆所著依然為舊式盤紐衫裙。

徐文約接道:“聽昨日說話,似是某位官家小姐,在申城讀書,往京師探親去。”

安裕容一樂:“官家小姐,不知是哪一家的官?”

徐文約道:“如今整個南方,哪裏還有第二家?”

安裕容抽一口煙:“革命黨人不是最講文明平等,怎麽還要奴婢伺候?”

徐文約聽他語氣平淡,不過就事論事,遂道:“大約革命艱難,終須兼容並包,團結協作。舊官家棄暗投明,歡迎還來不及,總不好叫人家衣食無著。”

安裕容聽罷此語,不由佩服:“徐兄高見。聽徐兄意思,北方卻仍是另一家?你我倒罷了,小姑娘家的,瞧著身世不錯,怎的這時節在外奔波?”他這是有心要多套幾句話。

徐文約倒也爽快,道:“依愚兄之見,非年非假,探的什麽親?只怕是她家裏如此安排。論兵強馬壯,後方穩固,到底還要算北方。”

安裕容點頭表示受教,索性虛心向對方討教一番。

原來南方革命風潮如火如荼,大勢所趨之下,不論軍閥官僚,紛紛改投革命陣營。那些個前朝遺下的官家大戶,若不想被革命,便只有趁早主動參加革命。投身早貢獻大的,自然獲得優待,足以保家小無虞。這位官家小姐的家人,大概雖入了革命陣營,對前景尚猶疑不定,況且南方各州雖說統一在革命大旗之下,論到實務,依舊各自為政,彼此間時有摩擦,並不穩定。單論這一點,反不如北方,尤其是京師、海津這些大地方,就算皇帝已然遜位,在前朝新軍祁保善祁大統帥把控之下,局面可說平穩。

去歲南方臨時執政府於江寧成立,大總統眾望所歸,宣誓就職。然看似花團錦簇,手下卻無兵無餉。欲要北伐,口號喊得響,實則有心無力。欲要談判,卻又被祁大統帥若即若離的曖昧態度吊著,明知對方挾兵自重,然而毫無辦法。雙方相持不下,戰火漸歇,民生自愈恢復,反倒於亂局中顯出一片短暫的詭異和諧來。

聽了徐文約一番解說,安裕容不由感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徐兄有經天緯地、安邦定國之才,如此真知灼見,在下佩服之至。”

徐文約失笑:“這可實在當不起安兄弟謬贊。便是我報館報童,江寧城裏茶樓的說書先生,皆能道出個子醜寅卯來。”說著,上下打量他,試探道,“兄弟莫不是這些日子在山中當隱士罷?”

安裕容坦然道:“愚弟倒不是在山中做隱士,實在是於海外做了流浪異客,耳目閉塞,消息滯後。乍然回歸,頗覺不知所措。有緣識得賢兄,實乃幸事一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