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毫端尺素遙(第4/4頁)

到得入夜,安裕容忽蒙師爺召喚,道是長夜無聊,權且秉燭清談,以打發時間。雖說秉燭,點的其實還是那盞煤油燈。師爺也似司令一般,問些西洋景致,又細問身世來歷。

安裕容心中嘀咕,嘴裏卻從前朝援例捐納的貢士爹說起,說到小家碧玉的娘:“先父去世得早,母親無人照料,臨出洋時,托付給了舅舅。至於本人出洋留學一事,卻是托賴姑母姑父之力。蒙師爺與司令仁德,當日半途離去的那位,乃是我姑母家表兄。”

師爺問:“安兄弟初歸故土,不知可有什麽打算?”

安裕容聽得這句,心道閣下這是特地消遣人來的麽?少爺我被你們一群匪徒扣在深山老巢裏,你問我有什麽打算?嘴上卻道:“原本是打算先去海津舅父家裏,接了母親再說。”信口胡謅,編得有模有樣。

那師爺嘆道:“安兄弟年少有為,學成歸來,正當大展懷抱之時,莫非沒想過要成就一番事業?”

安裕容終於咂摸出幾分滋味來。這位匪兵師爺,難不成……是打算招攬自己?

這番情勢變化,實在意外,憑他非凡的機變之才,竟也生出幾分玄幻詭異之感。

“師爺此話……是什麽意思?”

師爺拔下燈罩,挑了挑燈芯,才道:“安兄弟能到我們這仙台山來做客,可說是難得的緣分。兄弟才從海外歸來,大約還不是十分清楚當前局勢,不妨安生多住幾天,仔細看看情形。咱們這仙台山千余號弟兄,論英勇善戰,只怕就是兗州陸軍司令張定齋手下,也數不出多少可堪匹敵的兵士。可惜若要論出謀劃策,還能學貫中西,跟洋人打得了交道,慚愧得很,竟是半個也挑不出來。若有安兄弟這般人才,那可當真稱得上是如虎添翼。男子漢大丈夫,活在世上,豈可無建功立業之壯志?眼前這世道,烽煙四起,群雄逐鹿。是陳涉吳廣,還是霸王高祖,不過看各人機遇氣運何在而已。如安兄弟這般聰明人,定然明白,時不可失,時不再來的道理。”

安裕容愣了半天,才半真半假,摸著後腦勺,遲疑道:“師爺,這可真是……真是高看我安某人了……我一直打算接了母親出來,就在海津租界找個大點的洋行做事……從來沒想過……真是,從來沒想過……”

師爺慢條斯理道:“從來沒想過,也不妨從現在開始想一想嘛。”

安裕容仿佛被點醒了一般,猛地回過神來:“師爺說的是。我……想想……想一想……”

接下來兩日,相安無事。安裕容揣著心思,連肚子餓也不甚在意了。只是偶爾回味琢磨,覺得當晚師爺若能擺上一桌宵夜,哪怕就是如四當家那般端上來兩只野菜窩頭,說不定自己當場就效忠投誠了。

等傅中宵與四當家再次出現在玉壺頂上,安裕容又被傳喚了一次。傅司令隨手扔過來一個東西,安裕容一把接住,認出正是約翰遜那架裝在皮套裏的便攜式相機,頓時松了一口氣:不是談入夥就好。

相機他不過順口說那麽一嘴,沒想到這位匪首司令當真上了心,可見確實是個好奇愛玩的角色。

只聽傅中宵道:“我試過了,沒琢磨明白。你瞧瞧,看還能不能使。”

安裕容心知相機雖然昂貴,卻不易損壞,多半是對方不得其法。然而打開皮套,一陣撲鼻芳香襲來,不由得暗道一聲糟糕。對著陽光查看,果然有香水浸染的痕跡,膠片損壞明顯,已經無法使用了。

傅中宵見他表情,道:“果真壞了?洋人的玩意兒這般金貴?”

安裕容嘆氣:“大約是滲漏了香水進去,確實沒法再用了。”

傅中宵將信將疑:“老四,你給瞧瞧。”

站在他身後的四當家上前一步。安裕容把相機遞過去,注意到對方伸出來的是左手。四當家一只手靈活非常,後蓋、按鈕、鏡頭都撥弄一遍,才道:“洋人的玩意兒,不明白。”聲音略帶沙啞,與平日清透冷冽的少年嗓音不大相同。

安裕容悄悄看了看他的臉:眼窩下陷,明顯帶著血絲,神色間頗有些倦怠。

那相機表面雕花鍍銅,十分精致。四當家拿在手裏,把玩端詳。

傅中宵道:“老四,既然你喜歡,拿去隨便玩。”

四當家嗯一聲。

安裕容見他始終只用左手,留意觀察,果然右胳膊下垂不動,右肩略高,多半是受了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