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歌哭怎抒懷

文賢街實際有前後兩趟。前街乃是文聖廟與國子監所在,前朝京師一等一清貴之地。後街過去專售文房四寶、古玩字畫,是文人墨客最喜流連之所。再往裏縱橫連接著許多條胡同,又有一處湖泊與禦河相通,細柳疏花,朱欄石檻,寧謐雅致,是一些皇室貴族及高品階文官十分偏愛的置宅之處。蘊親王府正是其中之一。

可惜此日元宵佳節,大好時辰,不但不聞鞭炮聲響,連燈籠福字之類都看不見。昔日王府牌匾早已失去蹤跡,檐角蛛網燕巢堆疊。大門上朱漆剝落,值錢的銅釘門環被人撬了個幹凈。門前石獅石柱倒還是老樣子,寒風中靜默而立,反而愈發顯出一種蔓延無邊的沒落與蕭瑟來。

三人緩步走近,在門前站了一會兒。顏幼卿耳目最靈,竟然聽不見墻內人聲響動。正疑惑間,聽安裕容輕聲道:“前朝小皇帝退位後,得當時祁大統帥優待,一直住在禁宮之中,至今供養如前。皇親國戚們就沒有這麽好運了,凡革命前手掌重權者,均被嚴密監視,類同軟禁。許多人為了避禍,改名換姓,變賣家產,隱匿民間。至於那脫身不得的,自然是夾起尾巴做人,有如喪家之犬。”轉頭看徐文約一眼,淡笑道,“托貴大舅兄的福,倒是叫我無意間得知了許多故人現狀。特地去打聽,難免落了痕跡,也沒什麽意思。多虧杜大公子消息靈通,開朗健談,省去許多工夫。”

他這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反倒叫另兩人愈加憂心關切。不必安裕容多言,他與前朝蘊親王之間是什麽關系,已然明了。顏幼卿急於想要詢問更多,表達安慰與擔憂,奈何拙於言辭,左右思量,不知如何開口,只得眼巴巴求助於徐文約。

徐文約自從聽清楚“蘊親王府”四字,腦海中便翻騰不息,許多掌故流言紛湧而至,一時思緒聯翩,感慨如潮。這時見安裕容目光轉向自己,並無忌諱回避之意,索性直接問道:“這般說來,你已經從芾然那裏,得知了蘊親王爺及其家人之近況?”

“正是。自從遜帝退位,蘊親王便遣散下屬仆從,閉門謝客,隱居不出。待到南北議和成功,祁大總統上任,更是謹慎低調,連侍妾都打發走了,只余一個側妃,兩名幼子,並幾個無後的老家人,龜縮在王府一隅。據說除卻老家人偶爾出門采買日常用品,再沒有外人見過蘊親王一面。”

徐文約沉吟片刻,接道:“昔遜帝初登基,蘊親王受太後所托,曾任監國攝政王。蘊親王是先帝親兄,遜帝親父,地位尊貴,身份敏感。新政府既成立,非如此不能保全。”正猶豫下文如何措辭,卻聽顏幼卿開口問:“峻軒兄,你……你想見他一面麽?”

顏幼卿直直盯住安裕容的臉,神色懇切:“你要是想見他,晚上我陪你來,必定不會叫人發覺。”

安裕容微微一笑,伸手摸摸他頭發,搖頭:“幼卿,謝謝你。還是不了。他們自保尚不及,何必平添攪擾。”

顏幼卿仔細端詳他面容,認為這幾句並非虛言,點點頭,不再說話。

安裕容繼續道:“從前朝夕相處,兩相厭倦。後來我倉皇出走,刻意隱瞞了去向,在他們心目中,大約早已是死人一個。活著時便已無心惦念,死了自然更是灰飛煙滅。對面相逢應不識,雖有血緣,奈何沒有親緣。人生不如意常有,不必強求。”

安裕容態度坦然,徐文約也就不再顧慮:“不知當年賢弟被迫出走,究竟為了何事?”

“此事說來話長。當年親歷,只覺天塌地陷。如今回頭看,天地日月都換了,這些雪泥鴻爪,實在算不得什麽。”安裕容撫了撫大門前石獅子身上的灰塵,嘆一口長氣,仿佛連帶吐出了淤積在記憶最深處的抑郁。

“我母親本是王府婢妾,因姿容出眾擢為側妃。可惜她脾氣不大好,很快就失了寵。我上面有一位嫡兄,長我兩歲。下面有兩個弟弟,均為其他側妃所出。其中最小的一個,便是如今的遜帝。我離開時,他不到六歲。杜大公子提及,如今住在這宅院中的蘊親王兩名幼子,當是再後來納娶的側妃所生。”

盡管早有預料,親耳聽聞如此皇室宗親密事,兩名聽眾心下仍是震撼不已,不敢有絲毫打斷驚擾。

“父親與嫡兄向得太後信重,偏生我不知深淺,自幼與先帝親厚。彼時先帝年歲雖輕,然勵精圖治,有崢嶸之象。帝後相爭,嫌隙日深。我那時年少氣盛,不知收斂,在家中與父兄口角,頗得了些斥責。因維新派一度勢大,嫡兄嫉恨於我,大約就是那個時候,動了殺心。”

顏幼卿、徐文約俱是一驚,旋即明白:帝後之爭,若最後真是皇帝獲勝,蘊親王的鐵帽子,說不得就要落到庶出的二公子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