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第4/6頁)
“其實這座宅子原本是納喇氏族產,分家時給了老大人,貴人便是在此處長大的。老大人醉心詩書,不通世情,以監生入仕後官階一直停滯不前,至辭世時仍只是個八品筆帖式。好在朝廷恩養滿人,日子倒也過得去。”
“直到後來家中少爺年歲日長,秉性頑劣,老大人無力管教,決定送他去國子監求學。納喇氏族中子弟佼佼,少爺排不上族中蔭監的名額,老大人只得賣掉唯一值價的宅子送他走納捐路子。幸而遇上一個好買家,願意把宅子賃出一部分,老大人一家也就免了顛簸搬遷之苦,只是由正房搬到了倒座間。”
“少爺?”容淖訝然,“我額娘還有個嫡親兄弟,為何先前沒聽你提過?”
“一母同胞的,好像比貴人小了七八歲吧。”嘠珞道,“奴才也沒見過這位少爺,只是聽說他桀驁古怪得很。十幾年前打傷了國子監掌學規的七品監丞,漏夜出逃,此後音信全無。”
“有說他隱姓埋名出關當了遊俠兒;也有說他因平時樹敵頗多,得罪了國子監裏的權貴送了命;還有更離譜的說老大人恨鐵不成鋼,為了避禍,怒而殺子的。
反正眾說紛紜,老夫人從不提起他,只當沒他這個人,甚至不肯在老大人碑上落他的名,這些消息全是奴才從胡同口那些老人嘴裏打聽來的。”
容淖聽得直皺眉,竟有些無言評說這一家子……
正好老夫人顫顫巍巍捧著托盤過來了,分明只是小半刻鐘未見,她身上行將就木的衰老氣息似乎更濃了。唯剩藏在黢皺眼角下的那道紅,能證明她其實不似面上腐朽。
容淖盯著香茶注入瓷盅,頷首致謝過後,請老夫人對面落座,一時相顧無言。
以她的性情,莫說主動撫慰一個‘陌生人’的喪夫之痛,甚至連一句外祖母都難以出口。
靜默在兩人之間流淌,嘠珞識趣退到一旁。
老夫人盯著容淖看了許久,率先打破安靜,“您叫什麽名字。”
“姬蘭。”容淖用滿語回過,想了想,又幹巴巴補充道,“您不必如此客氣。”
“姬蘭。”老夫人反復念叨幾遍這個名字,咳嗽幾聲,面上浮起悵然之色,“聽說宮中早開始學漢人給孩子排字輩取名了,這個滿語名字是乳名吧,她取的?”
這個她,自然指的是通貴人。
容淖心頭一跳,按這個話頭下去,老夫人該問通貴人境況了。
而事實是,老夫人根本沒等她的回答,自顧繼續說道。
“她阿瑪沒有滿族兒郎的英勇,不愛騎射,反倒像那些漢人酸腐一樣醉心詩書。生平最是敬佩同族那位‘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的楞伽山人,卻沒有楞伽山人那般生於富貴,才祿雙全的命數……”
老夫人怔忡一愣,須臾間轉了話頭,又繞回通貴人身上。
“她是頭生女,她阿瑪見她小小一團,唯恐出了意外,主動舍棄了那些風花雪月的好名字,取了個粗俗乳名盼著好養活。”
後來她長大些,知道美醜,便鬧著改名。她阿瑪在許多滿漢小姑娘名字裏挑挑撿撿,定不下主意,最終由我選中了姬蘭這個名字。”
“姬蘭——意為河流急轉彎處激起來的水花。望她柔凈如上善之水,又不失活潑銳氣,柔字藏矛。”
“多好的名字,可她不喜歡,嫌不夠響亮,吵著鬧著給自己取了個隱喻鳳凰的名。她阿瑪視她為掌中珠,聞之當即拍手稱好,還贊女兒好志氣。”
“不曾想,她在宮中兜轉幾年,竟給自己的女兒取名叫姬蘭。”
老夫人聲音越來越低,後面幾不可聞,消弭在風搖薔薇陣陣香中。
容淖也不打斷,耐心聽著。
“人老了沒個新鮮見識,嘴癢時只能講兩句古,平白耽誤了你的功夫。”老夫人並未在回憶裏深陷太久,一盞清茶沖淡思緒,整個人再度歸於平靜,瘦骨嶙峋的手撐住石桌僵硬站起,示意容淖。
“你今日私下前來是為了替你額娘盡一份孝吧。請隨我來,我帶你去給他上炷香,完了你好早些回去。”
容淖下意識扶了一把顫顫巍巍的老夫人,兩人相攜慢悠悠朝倒座間的正房去。
六月底的暑熱天,容淖甫一跨進倒座間的門,便被撲面而來的陰冷黴氣激得背心泛涼。常年蝸居在這般潮濕昏暗的住所,難怪老夫人一身腐朽之氣。
老夫人似乎察覺出了容淖的不適,並未請她入座,自己徑直去香案前點香。
容淖趁機打量起屋內,說是家徒四壁也不為過。極為簡單的桌椅陳設還脫了漆,靠墻那面木料顏色明顯更深,應是常年潮濕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