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春分(三)(第3/8頁)

哪怕正發熱症,他也無比興奮。

那種興奮仿佛鉆在他的血液裏,伴隨一種無比灼熱的溫度流遍他的四肢百骸,雨聲不如筆墨酣暢,仿佛筆尖淌出來的不是墨,而該是他的血。

於是便有了這篇論“為官之道”的策論。

可是好多年過去了,他已經過了四十歲,受了風寒也會發熱症,卻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興奮了。

哪怕一身皮連著骨頭燙得厲害,也只會襯得血更冷而已。

“能臣方可經國治世,小吏怎敢妄言安邦……”

雨聲變得幽微不可聞,呂世鐸忽然苦笑一聲。

“大人!”

外頭忽然一陣急促的步履聲臨近,很快跑上檐廊來,那差役就停在外面,俯身作揖:“譚駿譚大人說要夜審花懋,讓人來請您前去州署大牢!”

站在門邊的秦治道聽了,立即轉過臉去看書案後的大人,幾乎是在這一瞬,呂世鐸的神情變得無比幽深。

半晌,他站起身:“治道,與我走一趟。”

官袍的衣擺拂過桌案,此時夜風斜吹而來,案上燭焰閃爍,映照鎮紙底下墨字滿行——“夫為官者,在乎德,在乎正心而正己,寸心寸血,安邦愛民。”

呂世鐸的轎子幾乎與譚駿同時抵達州署大牢門口,譚駿率先掀開轎簾出來,此時雨已經很小,他朝著呂世鐸的轎子俯身作揖:“呂大人。”

呂世鐸彎身從轎子中出來,幾步走到譚駿面前:“良行,這麽晚了,你到底鬧的哪一出?”

譚駿擡起頭來,朝面前的這位上官微微一笑:“大人,請。”

牢獄中甬道昏黑,但兩旁架著火盆,大約是獄卒才添過柴火,火焰燒得很高,呂世鐸與譚駿並肩走著,那股熱氣直燙著人的臉皮。

“良行,你性子太急了。”

呂世鐸忽然說道。

譚駿腳下一頓,隨即他臉上浮出一分極淡的笑意:“不是下官性子急,而是您性子太慢。”

呂世鐸聞言,停步,火盆在幾步開外,鋪陳一片昏黃的光來,辟裏啪啦地迸濺出火星子,他轉過臉,看向譚駿:“我慢?”

“不慢嗎?”

譚駿與他相視,片刻,“呂大人,時間已經拖不起了,到了今天晚上,有些話下官是不得不說,您知道那個陸青山嗎?作為一個陸家的家奴,他管得太多了,非但妨礙竇暄審案,竟然還要請京中的鄭閣老插手此案。”

呂世鐸眉心一跳,他頃刻明白過來,為何譚駿如此著急審案。

當今首輔鄭鶩是陸雨梧的老師,若在鄭鶩插手之前這案子還沒落定,麻煩只會多,不會少。

見他不說話,譚駿又徐徐道:“您與我都很清楚,這敬香錢若是再收不上去,非但是陳公那裏不好交代,皇上若是怪罪下來,咱們兩個都討不著好,可哪怕是這樣,您也還是風雨不動,老何老金兩位綱總那兒您不願意去,什麽難啃的骨頭您總是要等著我去做。”

“那是我該做的嗎?”

呂世鐸擡眸。

譚駿還是頭一回聽他說這樣的話,但他卻一點兒不意外,他仍然笑:“該不該做的,您還要問我嗎?您是我的上官,什麽臟活累活都扔給我,那也是我的分內之事,我心裏從來沒怪過您,您拉不下這個臉去跟那幫鹽商們要敬香錢,我譚駿卻可以舍了這張臉不要。”

說到這裏,譚駿的話鋒陡然一轉:“但我終究是您的下屬,其他事我都可以替您去做,但陸雨梧的死,不是一件小事,我就是想替您來擔,我也擔不住。”

呂世鐸當然明白他是什麽意思,或者說,這應該是那位陳公的意思。

譚駿還在繼續說道:“呂大人,今夜案子若是審得好,敬香錢這樁事我們也都可以交差了,皆大歡喜,不好嗎?”

“皆大歡喜……”

呂世鐸揉撚著這四字,他看著譚駿:“那麽花家呢?花懋呢?這件事中,果真是所有人都歡喜嗎?”

“呂大人。”

譚駿以一雙幽深的眼與他相視:“花懋今晚必須認罪。”

“陸雨梧的侍者還在獄中,你是打算將他們都滅口?”呂世鐸說道。

“他們自找的!”

譚駿一甩衣袖:“陸雨梧都已經死了,他們這些家奴既然如此忠心,那就讓他們下黃泉去給他們的主子陪葬吧!”

“譚良行!”

呂世鐸忽然大喊一聲,隨即死死盯住他:“……陸雨梧,果真是你們殺的?”

譚駿肩背浸在一片火光中,他端正地站立在呂世鐸面前,像是在審視他的上官:“呂大人,作為您的下屬,我覺得我應該提醒您,您這句話若是被陳公聽見了,會是什麽下場?”

什麽下場?

背叛白蘋,死路一條。

呂世鐸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還不夠嗎良行,我在任三年,你們做了什麽,我都不知道也不關心……這還不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