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清明(二)(第3/6頁)

此事無論從什麽角度來看,馮玉典都沒道理會做這樣的事,除非他失心瘋,不要命了。

陳宗賢不惜挖出這樁秘聞,便是為了將當今皇上跟他綁死在一條船上,他算得很清楚,他要透出風去給馮玉典,引誘他去探究這樁塵封的舊事,只要馮玉典有了追查的舉動,此事便會立即傳到東廠的耳裏。

東廠,就是陛下的耳目。

屆時,他不信馮玉典還能有命活,至於這樁關於先太子的秘聞,則會因為馮玉典的死而再度石沉大海。

再不會有人察覺。

可馮玉典還沒查,就先將此事給傳揚了出去。

“我不管他為的什麽!”

陳宗賢忽然一揮衣袖,桌邊的茶碗“砰”的一聲摔落在地,他轉過臉,只見簾子外面一片明晃晃的日光,卻更襯他一雙眼底陰雲密布:“你只管引劉吉往馮玉典的那個下屬身上查就是,這回的源頭,不能再是什麽郭汝之了,他馮玉典如此迫不及待地找死,我得成全他!”

陳平低首,不敢多言。

室內靜了好一會兒,陳宗賢胸中的焦躁更甚,太陽穴突突地跳著,他忽然想起汀州,便立即問:“汀州有消息了嗎?陸雨梧死了沒有?”

陳平搖頭,又說:“從東南送消息過來,哪怕八百裏加急,也還要幾日。”

汀州又在下雨了。

州同竇暄橫死鶴居樓,州署裏諸般事宜一下全部都壓在了陸雨梧的肩上,州署內外他都脫不開身,昨夜沒合眼,今日又忙碌到黃昏。

他才下令當街處決那些潛入城中,趁亂殺人的江州反賊,呂世鐸便親自來了這州署後衙,見陸雨梧起身從書案後出來作揖,呂世鐸連忙俯身回禮,道:“小陸大人快不要如此,呂某羞愧,羞愧……”

陸雨梧直起身,他眼裏血絲如絮,眼瞼底下也是一片淡淡的青灰:“呂大人這是做什麽?”

呂世鐸卻倏地撩起衣擺跪下去。

“呂大人,您是上官……”

陸雨梧擰眉。

“是,呂某不是跪你小陸大人,而是跪陸公,”呂世鐸擡起頭來,他的目光落在陸雨梧腰側那枚玉璜上,“我上任慶元巡鹽禦史的文書上,有陸公親自蓋的一方印,那印有‘昆吾’二字,聽說是陸公的別號。”

陸雨梧聞言一怔,他不由伸手去觸摸腰間的玉璜,那底下是有朱砂印痕的,也有祖父曾親自刻上去的“昆吾”。

門外煙雨沙沙,陸雨梧伸手扶起他:“我祖父字聞道,從來沒有什麽別號。”

呂世鐸愣住了:“這……”

若昆吾不是陸公的別號,那麽他落在文書上的這兩字,又是何意?他有點糊塗了,但此時在這位小陸大人面前,他也來不及細想更多,臉上仍舊羞慚:“萬幸你還活著,否則我哪天死了,到黃泉之下也不能安生。”

“呂大人何必如此?我即便是死了,那也是生死有命,與您無關。”

陸雨梧言辭清淡。

呂世鐸聞言,臉色漲紅,外面雨聲淅淅瀝瀝,他靜了好一會兒,才苦笑一聲:“呂某實在慚愧,我出身白蘋洲,從前做縣令的時候也沒那麽多雙眼睛盯著我,陸公將我提到如今這個位置上,從前那些在京做官的同鄉都愛與我走動了,我原先攀不上的關系都主動來攀附我,不怕你笑話,就連我家中的糟糠之妻,也有人琢磨著想替我換了,換個京城裏的高門大戶,朝廷重臣家的閨秀……那個時候我才明白這官場的水有多深,我做縣令的時候是看不到水底下的,我只能看到最上面的波濤,不知道底下的暗流才是最洶湧的,因為他們從來不屑我這樣連幾兩銀子的孝敬都拿不出來的小魚小蝦。”

“只有我長成了一條大魚,才有資格,有力氣往水底下遊,鉆到那暗流裏去,但鉆到那底下,怎麽遊,遊到哪兒去,都不是我自己可以做主的了,我只能被暗流裹挾,控制,”呂世鐸神情復雜,“若我這條魚不夠聽話,那麽我便是現成的魚肉,自有更大,牙齒更鋒利的魚來分食了我,好喂飽他們自己的肚子。”

“呂大人是想說,”

陸雨梧輕擡眼簾,“你這條魚身不由己?”

“我……”

“什麽是身不由己,什麽又是隨波逐流,我相信呂大人心中自有決斷,”陸雨梧神情沉靜,“這些話您不必多說,我亦不必多聽,我送您策論,也並不是真的想憑它喚醒您所謂的本心,人心本就善變,我不至於天真到那個地步。”

呂世鐸當然知道這位小陸大人並不天真,他想起自己看了很久的那篇策論,想起那筆淩厲若刀的字,心中只感到,所謂字如其人,應該便是如此了。

那策論,非是喚醒他什麽本心的東西,而是一種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