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清明(二)(第4/6頁)

昨夜譚駿執意逼他夜審花懋,逼他抉擇的那個時候,他就已經什麽都明白過來了,遠在燕京的陳公想要這位出身桂平蓮湖洞的小陸大人死,也想掏空整個花家,用一個殺陸雨梧的罪名來困死花家便是一個最好的手段。

所有敬重陸證的人,所有擁護修內令的人,都會恨花懋,恨汀州花氏。

百年世族又如何?

不過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而陸雨梧順勢詐死,則是利用花懋來專門為他呂世鐸擺一局棋,陸青山傳消息回京城給鄭閣老是假,逼譚駿向他施壓是真。

花懋,是激化他與譚駿之間的矛盾的導火索。

昨夜,並不只是譚駿一人在逼他做選擇,這位小陸大人也同樣在逼他選擇,兩方勢力都在用一個花懋把他逼入絕境。

呂世鐸昨夜看見他活生生地走出州署大門時便知道,若當時他在牢獄中走錯一步,那麽今日譚駿的下場,也會是他呂世鐸的下場。

呂世鐸深吸一口氣:“在更大的魚面前,我終究還是那條小的,根本不必你如此費心,你看到我是什麽樣的人,你完全可以就那麽以為,甚至,像對待譚駿那樣對待我。”

“我只是很費解。”

陸雨梧說道。

呂世鐸沒有明白:“什麽?”

冷淡的天光映照陸雨梧一張蒼白的臉,他那雙眼猶如平湖:“你是我祖父選中的人。”

這麽忽然的一句話,卻令呂世鐸胸腔裏那顆心陡然跳得急促了許多,他呼吸不由凝滯。

“慶元鹽政糜爛難治,這一直是我祖父的一塊心病,因為鹽,關系著糧,而糧,則是西北的命,所以慶元鹽政才是修內令的根基,在您之前,周昀死,花硯死,他們皆死於鹽政底下這條爛根,可再爛的根也要治,治不了就切斷了重新長,我祖父若是治爛根的聖手,那麽呂大人,您以為,他為何選您這味藥?”

藥?

呂世鐸一瞬怔住,三年在任,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是一味藥。

“不,我何德何能……”

他的聲音有點顫。

“是,您何德何能,我不清楚,”陸雨梧看著他,“正如您所言,我看到您的作為,知道您的表象,便完全可以下一個武斷的結論,但我相信我祖父,我相信他的任何決斷都經過深思熟慮,何況事關朝廷,事關修內令,他不會武斷,所以,我亦不會武斷,我要替他試,我要替他看,試你呂世鐸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看他究竟有沒有看錯人。”

呂世鐸瞳孔微縮,他忍不住往後退了兩步,外面雨聲太雜亂了,每一聲都像是砸在他的心口上。

“不信嗎?”

陸雨梧卻走近他兩步:“還是說,您也以為我祖父當初提拔你來做慶元巡鹽禦史,是他失心瘋了,否則怎麽會放著那麽多蓮湖洞的門生不提拔,偏偏選你?”

“我想不通……”

呂世鐸搖頭:“三年來,我就沒有想通過……我只是一個縣令,我,我不會逢迎,也沒有銀子,我……陸公怎麽會看見我呢?”

“你不會逢迎,也沒有銀子,但你有政績。”

“政績?”呂世鐸嘴唇微顫,“政績算什麽?算什麽呢……不能升遷,也不能當飯吃。”

“不能當飯吃,您不是也當飯吃了那麽多年?這正說明您從來不是做給人看的,而是出自本心。”

陸雨梧看著他:“我雖不如您在官場日久,但我想,在官場裏任何事都不適合用‘失心瘋’三個字來解釋,若真有人擔起了這三字,那麽他只是在選一條千萬人吾往矣的道而已,不同道則不同謀,不同,便是他們眼裏的失心瘋。”

呂世鐸下頜繃緊,他竟有點不敢多看陸雨梧腰間的那枚玉璜,他仍舊不解文書上的“昆吾”二字,卻猛然驚覺它有千斤重:“我,我……對不住陸公!在任三年,我辜負陸公的用心了……”

他眼中泛起淚意。

“汀州是譚渾水,您若不能求得自保,又如何能夠在任上長久?何況您是我祖父提拔的白蘋人,您的同鄉自然對您有所警惕,只是往前走,總有歧路,這時往左,還是往右,才要當斷則斷。”

陸雨梧摸著腰間的那枚玉璜,說:“我來汀州便是要替祖父看清這潭渾水,修內令的根本在此,他不在了,此生,修內令便是我的骨,我的血,祖父遺志,我會用一輩子來擔。”

呂世鐸心中一時震顫,他恍惚望向面前這位小陸大人,有一瞬,他竟然有一種看見陸公的錯覺。

他忽然想起來,那麽多年前,他在燕京參加春闈之時,曾是見過陸公一面的。

那本是很匆匆的一面。

“呂某慚愧……”

呂世鐸低下頭,眼含熱淚。

“呂大人不必如此,我相信我祖父沒有看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