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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的大學生活剩下最後一個學期,畢業後會面臨離別。

對平時在一起的戀人而言,畢業後如果距離和環境的改變不大,

那麽可能只是彼此要學會調適而已。

但對我們而言,這種狀況很可能致命。

我們之間的最大問題,在於每走一步,鞋裏的沙都會磨痛腳,

必須忍受一些痛苦才能往前走。

就像拿著一根長竹竿走鋼索的人,勉強維持平衡往前走。

但只要一只鳥停在竹竿的一端,就可能讓他失去平衡而摔落。

畢業後面臨的變量,可能就是那只鳥。

我其實已做好心理準備,打算當鳥停在右端時,雙手迅速往右移動,

當鳥停在左端時,雙手迅速往左移動。

無論如何,我要讓竹竿保持水平,繼續向前走。

然而她在學期初告訴我,今年夏天結束後,她將到美國留學。

說這些話時,她坐在M棟側門水池邊的石椅上,眼睛看著水面。

那時是黃昏,天氣晴朗,涼風徐徐,水面泛著陣陣漣漪,

但我心裏刮起狂風暴雨,水面波濤洶湧。

我們足足沉默了半個小時,直到天色昏暗。

“其實這樣很好。”她終於打破沉默,語氣很平淡,“以後應該不用壓抑,也不必克制,可以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或許想做什麽也可以做什麽。”

原本看著水面的我轉頭看著她,但她的雙眼始終注視著水面。

如果你在住院,有天醫生突然告訴你:

從今天開始你可以愛吃什麽就吃什麽,不用擔心油膩、膽固醇,不必運動或養生,而且喝酒、抽煙、熬夜都沒關系。

那麽這代表什麽呢?

我想應該是在宣布你的死期,而且無藥可救,怎麽保養身體都沒用。

看來這只停在竹竿上的鳥,是只巨大的老鷹。

我已經無法維持平衡,只能摔落。

從此之後,她絕口不提出國時間、念哪所學校、多久回來等。

同樣地,我也是。

這大概是認識她以來,我們兩個很有默契的第二件事。

或許別的戀人知道死期後,會選擇提前結束,

但我們卻是好好珍惜剩下的日子。

見面的頻率比以前高,見面的時間比以前長,

見面時所做的事也比以前多。

可惜她說話時的平均溫度,並沒有比較熱。

然而我一直對她說的那句“其實這樣很好”耿耿於懷。

那句聽起來仿佛是松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有時胡思亂想,覺得她那句表達了“終於可以離開”的解脫之意。

她是認識我之前就有了出國的打算,還是認識我之後才有的?

如果是認識我之後才想出國,是不是因為她始終離不開、回不來,

於是幹脆遠走國外,讓我們之間自然結束?

而我呢?

原已準備戰戰兢兢迎接任意一只鳥落在竹竿上,

沒想到發現是只老鷹後,卻立刻束手待斃。

我是不是也知道自己遊不出她的旋渦、上不了岸,

於是潛意識裏在等待一個理由或力量拉我上岸?

這只老鷹的出現,是讓我們一起逃避,

還是一起解脫?

去看夕陽吧,珍惜太陽還掛在天上的時候。

我和她各騎一輛機車,約好在海邊碰面。

我本想載她就好,何必搞得這麽麻煩?但她堅持各騎一輛。

“你不是說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嗎?”我說,“我想騎車載你。”

“是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她說,“我想自己騎車。”

她總有些莫名其妙的堅持,即使死期快到了也是一樣。

除了認識她第一天時騎車載過她,後來就沒載過她了。

如果約在校外,我們總是先說好時間和地點,然後各騎一輛機車去。

我會提早到,然後靜靜等她。而她總是遲到。

我也突然想到,她從不跟我一起吃飯。

我約過幾次,她總是拒絕,而且沒有理由。

剛開始很納悶也很沮喪,後來習慣了,

便把這也當成她莫名其妙的堅持。

她說約在海邊碰面就好,我只能苦笑。

她到底知不知道所謂的“海邊”有多大,

這跟“水池邊”完全是不一樣的概念。

還好她總是遲到,我便在海堤上來回快速走動,有時還跑步,

邊走邊睜大眼睛看她到了沒。

來回走了十分鐘,已經有點喘了,才終於看見她。

我走向她,她緩緩停好機車,收好安全帽。

“走吧。”她說。

“其實我跟時間一樣。”我說。

“嗯?”

“一直在走。”

“神經病。”

我們一起走上海堤,再走下海堤,踏進沙灘。

在沙灘上留下的腳印很工整,幾乎是四條筆直的線。

走到離海浪拍打十公尺處,她停下腳步。